“你來了?”殿中傳來劉楓的聲音。
劉明睿這才發現,自己的父皇推着一輛輪椅,坐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兩人正停留在這塊空白黑石碑前。
“父皇!兒臣參見!”劉明睿忙伏地叩頭,劉楓擺了擺手,接着他又轉向老人鞠躬行禮,叫了聲:“老爺子!”
是的,李德祿還活着,甚至還在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那是怎樣的笑容啊!開懷、釋然、了無牽掛……老爺子,這一天,您等了很久了吧?
劉明睿並不奇怪爲何即將“入駐英烈殿”的人,此刻卻還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從前羅夫人曾告訴過他,像他們這樣氣功大成的人,能近乎完美地支配自己的身體機能,極盡榨取每一分生命力,不僅是長壽那麼簡單,更能做到所謂的“青春不老、寒暑不侵、百病不生”,直到最後死亡的來臨。
換言之,普通人生命力的流逝是不均衡的,奇經八脈有一處出了問題,肉體就會虛弱直至衰竭。他們不同,通過運功能夠自我調節,損有餘而補不足,合理地調控生理機能,直到生命力總量入不敷出纔會迎來自然死亡。
因此,達到“宗師”程度的修煉者,他們往往能夠通過推斷肉體“生機耗竭”的時間,來預知自己的死期,做到傳說中的“坐化昇天,約期而逝”。可是哪怕在死亡降臨的前一刻,他們依然能夠保持正常的“健康狀態”,實在令人羨慕不來。
老爺子今年九十三歲高齡,時候到了。
在一陣“嘎吱、嘎吱”的響聲中,劉楓推着輪椅走過來,正好停留在一根光柱內。在那金燦燦的陽光裡,劉明睿看清了老人。
這是一位身形枯瘦、相貌奇古的銀髮老者,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常人眼裡象徵着長者威嚴的雪白鬍須稀疏零落,似乎從來未曾用心打理。在那灑脫的笑容裡,老人臉上洋溢着紅潤的光芒,初看容光煥發,再看卻又難掩那一抹充血般觸目驚心的病態暗紅。——果然,那是油盡燈枯後的迴光返照啊!
老人斜斜靠坐在那張金絲楠木的珍貴輪椅上,瘦骨嶙峋,背也有些微駝,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杆。可那長壽眉下一雙黑沉沉的幾乎不見眼白的深邃睛眸,卻在提醒着人們,你面前的人,是天下最後的一位宗師!
劉明睿毫不懷疑,即便老人已是處在垂暮彌留之際,可他依然有着舉手投足決人生死的能力,讓人望一眼,便打心底裡生出敬畏,不由自主地微微頷首下來。
然後,老人開口了。
“九郎,我就知道,你是不會叫我糊塗死的。——這個孩子,就是你心裡的儲君?”
這一問,恍如晴天霹靂,那一剎那的狂喜與期頤幾乎將劉明睿擊倒!——可他不敢,他凝聚了整個靈魂,只爲聽清接下來的那句回答,決定他一生的回答!
那句回答只有一個字。
“是!”
突如其來的驚怔,無法剋制的狂喜,劉明睿噗通跪下,幾乎留下了激動地眼淚,顫聲喊道:“父皇!兒臣……”謙遜謝恩之語嘎然而止,劉明睿一瞬間墜入冰點。
因爲老人……搖了搖頭!
“他不如你!”老人的話語冰冷卻又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迴旋餘地,彷彿是在陳述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雖然,他繼承了你骨子裡的那種堅忍與執着,還有最寶貴的仁慈!可他卻沒有傲睥天下統馭萬方的梟雄霸氣!從來沒打過仗,也從未經歷過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註定他一輩子成不了千古聖君,最多也就是個守成之主。——這上頭,似乎是明軒這孩子好些,你說呢?”
老人的話語讓人沮喪,可真正令人絕望的,卻是父皇接下來的回答,還是一個字:“是!”
兩個一模一樣的“是”,一字昇天,一字入地,劉明睿心裡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嘴角泛起苦笑。
可劉楓緊接着的話語卻同時安慰了兩人的心靈:“這世上的事最講究緣分,勉強不得。我觀察了他們十多年,好歹品出了幾分心性。——睿兒心地仁厚,憂懷天下,政務上頭也有獨到之處,只是有些優柔寡斷不夠果決,不逼急了齜不出牙來,這是爲君者的大忌。可他懂得自省!能夠吃一塹長一智,深明己身虛懷若谷從善如流,這又是人君大德!一利一弊,孰輕孰重,當真叫人好生爲難。”
這番考語有褒有貶,終究是褒義多些,卻又帶着幾分透心徹髓的意味,劉明睿聽來只覺驚懼中暗含着竊喜,不由羞愧地低下頭去。
“至於軒兒……唉!——軒兒勇武不假,也很有幾分劍指天下的梟雄氣,這我喜歡,奈何他太過驕躁了些,終究難成大器。就拿這次平叛來說吧,三路人馬齊頭並進,他爲了爭那‘平叛第一功’,不請旨也不與友軍通氣,自說自話就敢悍然恢復《割耳令》,還美其名曰‘遵循祖制’!哼哼,頒令的是朕不假,可他忘了廢令也還是朕!”
劉楓說着臉上已隱隱帶了猙獰,語氣如臘月的朔風般字字透着徹骨的寒厲。劉明睿卻看得聽得爽到了極處,他第一次覺得,父皇雷霆震怒,居然也可以如此賞心悅目!
只聽劉楓聲沉氣緩地繼續說道:“哼!二十萬無辜的韃靼族百姓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如此傷天害理大違天和,這是他自己造孽!給自己招禍!可更要緊一頭,爲了區區一場小勝,他竟敢壞了我‘漢胡一家’的百年大計!弄得屬國離心離德,全國韃靼驚懼難安,這,這是對江山社稷軍國百姓犯罪!些許微勞小功,竟敢如此放肆!——朕,不能饒恕了他。江山,也絕不能交給他。”
這番話終於道明瞭一切。
劉明睿第一次把握到了父皇的心態!——原來如此,二十萬人的枉死並不是讓父皇放棄三哥的根本原因,甚至“不請旨”的專斷妄行,屬國離心國家動盪的嚴重後果,這些都不致命!察妃娘娘的怨念那更是無足輕重。
真正重要的是,三哥的親率之舉動搖了父皇定下的“百年國策”!——“漢胡一體,民族融合”!
父皇今日的言行表明,這八個字是決定整個大楚皇朝未來發展方向的最根本的國策!雷打不動,動則必死!
毫無疑問,一個無視甚至仇視韃靼子民的皇子,如果讓他繼承了皇位,這條至關重要的鐵律也必將打破!繼之而來的,是愈演愈烈乃至沒完沒了的民族矛盾和韃靼叛亂,朝廷的軍隊與財力將在動盪與內耗中白白消亡,無數“謀逆竊國、改朝換代”的歷史機遇就此從天而降,砸落在那些有志於此的野心家頭上!——千萬不要忘記,曾經如此強大的大狄皇朝,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年間衰敗、崩潰、隕落的!
內耗、叛亂、分裂,對於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傷不起的心腹大患!這也是父皇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錐心之痛!——三哥啊,不是我夠好,只怪你狠狠觸及了父皇的逆鱗!
劉楓沒有咆哮如雷,也沒有赤臉怒罵,只是一臉平靜沉聲慢語說話,可越是這樣,越叫人格外害怕。——他是把滿腔的失望與憤怒壓抑住了,深藏在心底,不知何時就會瞬間爆發出來!
剎那間,劉楓那句“朕不能饒恕了他”如閃電般劃過心間:父皇……要動三哥!?
罷黜王爵?
還是圈禁深宮?
又或者貶爲庶人?
難道是……賜死!?
劉明睿不寒而慄!
接着便是毛骨悚然!——三哥手裡有軍隊!整整十萬!還是被《割耳令》餵飽了的嗷嗷叫的十萬凱旋之師!
幾乎未經思考,國家安穩與個人私利已在劉明睿的內心深處分出了勝負,他突然昂起頭大叫一聲:“父皇!請不要立我爲太子!——至少,等三哥回來!”
劉楓笑了。老爺子也笑。那是慈祥的長者面對懂事的孩子時,纔會露出的那種讚賞與欣慰交織的慈和笑容。——顯然,自己能夠考慮到的事,父皇又怎麼會想不到呢?他歡喜的,是自己在剎那間的真情流露與大局爲重。
“太子?呵呵呵……”劉楓笑容可掬,卻又帶着詭異的挪揄,“朕什麼時候說過,要立你做太子了?”
劉明睿臉色大變,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如今的大楚皇室,可不止他一位成年皇子!還有一個——劉明過!
不會吧!?不帶這麼耍人的!
不料,李德祿聽了也是臉色大變,在輪椅上挺直了身子,語氣竟帶了幾分驚慌:“九郎!你真要這麼做!?會不會……太急了!?”
劉楓苦笑搖頭,用一種意味深長地口吻說了一句劉明睿完全聽不懂的話:“老爹,這是天意!如今亂相已現,我能感覺到,已經越來越近了!留給我的時間,只怕不多了。”
老人炯炯目光與劉楓對視着,許久後頹然失笑:“也罷,天意難違。只怪造化弄人罷了!只要大楚江山永固,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只是……只是苦了你啊,九郎。賊老天,不公平!”
兩人的對話裡滿是玄機,劉明睿眨眨眼睛,一頭霧水。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劉楓的笑容裡透着徹悟的灑脫,望向老人的目光裡寫滿了悲傷、眷戀、深情與不捨,“我是老爹你帶大的,你懂我的心。”
“好好好……”老人的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如雷鳴般帶着迴音,這一刻的豁然與欣慰帶給人心底裡的震顫。漸漸的,那笑聲變得愈來愈輕,愈來愈輕……
英烈殿的鐘聲又鳴響了。一聲又一聲,靜謐而安詳。老人的臉上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他漸漸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