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喀爾吉,劉楓也不得不佩服。這傢伙病病歪歪抖抖嗦嗦,卻強撐着不斷氣,竟硬生生活到了八十五歲,長子撒爾欽都已經老死了,他愣是屹立不倒,還能在孫子的攙扶下過來給劉楓灌酒。讓人驚駭之餘不得不感慨:禍害活千年,真真沒有說錯!
想當年,平國公李天磊逼降了喀爾吉,在他的帶領下,河北諸州兵不血刃傳檄而定,尤其是宛城會戰結束,大狄皇帝海天自盡,大量的韃靼貴族爭先恐後俯首稱臣。
事情到了這一步,瘟貓兒似地喀爾吉,呼啦一下又再次得瑟起來,每每有新人前來報到,他都會跳將出來,以“最先跟隨陛下的韃靼頂級貴族”身份向新丁們傳道授業解惑——素來低調的沙克珊被他直接忽略了。
在他口中,喀爾吉爵爺可是皇帝陛下最最倚重的股肱棟樑!爵爺與陛下之間,有着天高地厚的情誼與淵源,那是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傳奇故事。
回首往昔,故事是這樣的!——心懷正義、至情至性、仁慈善良的喀爾吉爵爺早已對海天暴政憤恨難忍,又與遠在五嶺羣山做山賊的陛下互相仰慕神交已久,在得知自己轄地肆虐的無顏鐵騎乃是陛下親姐的隊伍後,爵爺萬不忍加害,這才縱容姑息,以至於無顏軍縱橫多年如入無人之境。
多年之後,第一次衛國戰爭打響,在海天的威逼下爵爺被迫出兵,在那即墨城下,爵爺與陛下首次見面,兩位英雄惺惺相惜,互託生死,拔劍立誓共討大狄!於是經過一番慎重周密的籌劃,在爵爺深謀遠慮的建議下,年輕沉不住氣的沙克珊被推到前臺,而老成多智的爵爺則忍辱負重潛伏狄營,直到第二次衛國戰爭的關鍵時刻,這才戰場起義從而一舉扭轉了戰局……
自此之後,陛下對爵爺信任有加,放眼大楚天下,但凡韃靼族事宜,事無鉅細,都得徵詢“爵爺”的意見。
聽到如此跌宕起伏、動人心絃、可歌可泣而又與史實極端不符的傳奇故事,有些“不懂事青年”當場就問:“那爲何是沙克珊做了統領呢?”
能把幾近吹破的牛皮再扯回來需要超凡的勇氣和過人的智慧,喀爾吉爵爺以蔑視的眼神瞟了提問者一眼,後者頓時寒了心,不敢過分逼問,然後爵爺再以慈祥長者“春秋責備,仁者誨人”的口味深沉地說:“你啊你,太年輕了!見的世面太少!——內幕!內幕你們知道麼?!宦海風濤,驚心動魄!有很多事情是不便公開的,眼見未必是真!背後的真相……罷了罷了,咱們點到爲止,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啊!”於是衆皆欽服。
有了這位“老牌臥底”統一思想,幾乎所有韃靼貴族紛紛表示:“韃靼是熱愛和平的種族,尤其是我們部落!我們善良得連別人的影子都不忍心踩,我們是被萬惡的暴君海天強迫纔不得不參加戰爭的!陛下血焰王旗所至,我們無不歸心似箭,不懼千山萬水、千難萬險、千軍萬馬、千辛萬苦……投入您的麾下,切切之心,拳拳之意,如久旱盼甘露,嬰兒望父母……”
他們說得音情並茂,聲淚俱下,彷彿當年攻入楚國浩浩蕩蕩的百萬大軍,真正的侵略者就只有海天一個,其餘的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敢情都是他孃的和平主義素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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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輿論宣傳”對於朝廷的統治是極爲有利的,喀爾吉的努力付出也是卓有成效的。爲此,皇帝陛下不吝高爵之賜,立朝以來連續晉爵,每兩年一跳,從開國男一路幹到開國郡公,不得不停下來,再往上可就是國公了!
即便如此,喀爾吉也已是除了察汗鄂爾蘭,歸義王乾昊外,爵位最高的韃靼人!即便是擔任統領的沙克珊,也只不過是開國侯,整整差了兩級吶!
韃靼貴族們一見爵爺果然“仰承天恩,聖眷優渥”,愈發地相信他的話,簡直到了迷信的程度,不管幹什麼,都要透過爵爺問一問“聖意”,而後方可實行。就是到了這一步!
就像今天,眼見喀爾吉老爵爺顫顫巍巍連連敬酒,在場的降臣代表團彷彿在一瞬間同時收到了衝鋒的信號,呼啦啦涌將過來,你一杯我一杯,皇帝陛下就是這麼倒了。
不過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皇帝陛下曾在不同場合私下膩歪:“朕完全沒料到,這條老狗居然能活那麼久!奶奶的,他再不死,難道要封王!?——不行!朕要好好考慮,是不是要賜他一個空飯盒!”
當然,這都是氣話,該做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到位的,否則的話,敬愛的皇帝陛下早就一腳把他們踢飛了,又怎麼會被這羣前朝遺屬給灌醉了呢?
可是又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陛下其實沒醉,他是裝的!這個判斷理由很充分!——陛下他,閉着眼睛,悄悄命令擡他的楊天返:“別聲張,去延祚宮。”
“延祚宮”是一處皇家道觀,位於禁苑滄池邊上的一座人工景山之頂,乃是前朝欽天監觀星臺的遺址所在。這座景山乃是堆砌而成,原本不高,不過十丈上下,奈何整個前殿都是建在龍首山的山脊上的,如此山上之山,就成了俯視長安全城的至高之景了。
沿階舉步,緩至牌樓山門前,一道影壁迎面矗立,壁上嵌有“離境坐忘”四個大字,乃是此間主人真跡,字跡端莊雋秀,筆法光潤圓熟,頗有名家風範。只這四字一念,令人心底裡不由生出一股出塵之意,雅賞之餘,不免自思自嘆。
一踏入山門,一側環林,一側傍山,蜿蜒曲折而上,在彌天的雪花紛揚中,漸漸沒入一片淡淡的暮煙夜色,彷彿通向了另一個世界。
穿過象徵“跳出三界”的三道石砌山門,軟轎一路登上山頂,山門石壁上雕刻着流雲、仙鶴、花卉等圖案,刀法渾厚,造型精美,栩栩如生,宛如一副展開的畫卷,一路鋪到山頂上青煙繚繞的道觀殿宇。
這就是延祚宮了。
劉楓下了轎,站在風雪中不覺精神一振,臉上已然醉意全無,徒留一抹淡淡的笑意。守宮衛士趨步過來,跪迎聖駕,開門讓行,劉楓擺了擺手,楊天返和侍衛們垂首躬身,全都自覺地留了下來。劉楓獨自走了進去。
由於道家崇尚樸素自然,延祚宮的殿宇和亭閣都深藏於枝繁葉茂之間,感覺格外幽深,建築大多取材自然,竹木、藤條、樹皮、樹根隨處可見,全都是最清新的原色,沒有絲毫修飾痕跡,與四周的山林巖泉融爲一體,的確分外和諧。
沿着青石板鋪就的甬道一路過去,地上蓋了一層積雪遮蔽了地面,失去了行路時本能的預判,每一步踏落,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可牛皮靴底清晰地感受到腳下那嶙峋起伏的奇特觸感,恍如人生般充滿了未知與跌宕。——疼,卻又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暮色蒼茫,一路無燈,腳邊數步便是一塊夜光石,熒光爍爍,勾勒出曲折的路徑。天上飄着細細的飛雪,腳下是幽幽的翠光,清幽中又透着迷濛,似仙塵,如夢境,還夾雜着有點神秘的美感。
四周看不真切的夜色中,山澗流水至上而下川流不息,陣陣山風透過樹林發出沙沙的搖響。風聲、樹聲、流水聲,彷彿虛空中漫出一曲天籟,令人洗心滌慮,寧神忘憂。
在金碧輝煌的皇宮中,卻有這樣雅靜自然的好去處,說是洞天福地人間仙境,只怕也是絲毫不爲過的。
這裡精舍相連矮屋比柿,住着好幾位大隱於朝的重要人物。正中間的天青閣,住的是天下最後一位宗師,李德祿。西側一座無名草堂,住的是李德祿的弟子,從前羅三叔的夫人,現任隨風堂堂主兼疾風首座,張鳳清。
這二位,都是藝驚天下,堪稱大楚鎮國之寶的隱士高人。他們都選在這處清幽之所避世修行,除了劉楓,外人絕難一睹真容。
只不過,這二位都不是劉楓要找的人。
夜色朦朧中,劉楓徑直來到東面一座獨立的小院圍樓前,門匾上三個字:“鏡月樓”。
——鏡中花,水中月,這個優美空靈的名字是他御筆親題,暗喻了皇帝與此間主人那波折離奇的愛情感悟:明知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愛她卻遠遠勝過喜愛真實。若再往深裡想,還有另一層意思在裡頭——鏡花水月,一種無法真正擁有的擁有,然而,你若能摒棄貪念,那它也是永不會失去的失去。
鏡月樓是一座造型古樸厚重的三層闕樓,四隅院牆圍着厚實的夯土地基,黑石壘壁託着高聳的木檐斗拱,都隱在煙雨蔥蘢的老樹竹叢中,兩串八盞淡青微明的六角宮燈在風中搖着,華美雅緻,清幽簡潔。
好吧,這裡根本就不像道觀,仍是標標準準的宮殿格局,暗示着此間主人也並非“誠心求道”。
奇怪的是,院裡的人似乎知道有客到來,劉楓剛停住腳,門吱呀一聲自行開了,橙黃色的燈光傾瀉出來,灑在地上,也灑在心田,陡起一片溫暖。
石階上,青燈下,照着檐下一位宮裝麗人,長裙盛雪,一件純白素淨的兔絨襖兒,一頭秀髮已打開了宮髻,柔順地披在雪白的肩衣後。倩倩玉影,娉婷而立,就在那漫天飄雪中靜靜地等候着。只是身子站得稍往裡了些,容顏看不真切,卻有長長的倒影。光影相融,映雪生輝,風搖倩影,搖曳多姿,更添了幾分朦朧之美。
此情此境,堪可入畫。
劉楓笑而舉步,一步步走近,眼中閃着溫馨而喜悅的光,略帶歉意地打了招呼:“哈,來的冒昧,還沒睡吧?——怎麼親自出來?侍候的宮女呢,都躲懶睡覺去了?”
麗人不答,向前邁了一步。
只這一步,她那無視歲月的容顏便呈現在燈光之下,鳳目如星,眉黛含煙,兩瓣動人的淡粉薄脣輕輕抿着,似笑非笑,還有那秀麗絕俗的桃腮,只看一眼,就讓人怦然心動。如此容顏,配着那仙姬臨凡般的脫俗氣質,無處不美,完美無缺。
一步落下,麗人輕舒皓腕,攏頭掠鬢,兩道秀眉微微蹙了起來,清亮柔和卻又略帶責備的口吻輕輕說道:“夜裡來,這可不合規矩。”言辭責怪,卻有淡淡的笑意透出來,似嗔似笑,倒見幾分親切。
劉楓站定,兩隻眼睛無辜地眨了眨:“吾憂卿解,卿心吾知。——規矩,不就是用來打破的麼?你說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