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謐而深邃。不會因爲白天發生的事而有一絲一毫變化。哪怕天下震驚、乾坤劇震的大事,也不例外。
劉楓定定地站在窗前,茫然前望的雙眸忽遠忽近,一切如夢似幻,怎麼看都不像真的。
正前方,敞開的窗子俯望出去,三堂、二堂、正堂、儀門……一道道朱漆銅環的大門重重疊疊直鋪出去。兩側房舍、院落分佈有序,一枚枚檐角像枯枝般戳出來,懸着一盞盞擺動的紅燈籠。中間一條筆直的青石甬道,由北向東植桃李數十株,樹下列着“肅靜”、“迴避”儀牌,在搖曳的紅光下顯得格外森嚴凝重。樓下一片花園,卻又是另一番景緻。池水碧綠,山石玲瓏,樹木青蔥,夜花暗香。
這裡,是臨淄城的府衙。腳下的這座飛檐樓閣,只屬於青州的主人。白天時,這裡是沙克珊的官邸。現在,則是楚王行宮。
不得不說,沙克珊是個很乾脆的人。降了,就是降了。耳朵上的鮮血尚未止住,他已跨上駿馬飛奔回城。一個時辰後,城門大開,十七萬赤手空拳的軍隊依次開出臨淄,不穿甲冑,不騎戰馬,甚至只攜帶了一天口糧,就在城外五里處的緇水西岸紮營。
劉楓則率逐寇軍昂然進城,迅速接管城防設施。無顏軍騎兵則在城外駐紮,二十艘載有投石機和炸藥包的玄武營樓船在淄水江心下錨,就近監控這支龐大的降兵。
至此,身爲青州治所的臨淄,這座即便在永勝軍鼎盛時期也從未踏足過的巍峨名城,就此納入楚國的版圖。
楚軍陣營的每個人,都有身在夢中般不真實的感覺,可事實就在眼前,容不得半點懷疑——青州,拿下了!
——大王萬歲!楚國萬歲!
入城的過程很平穩,或者說平淡。城內的百姓保持了相當的剋制,對逐寇軍的到來十分麻木。沒有反抗,也沒有歡迎,他們從門縫、窗縫中窺探着入城的兵馬,又在經過門前時匆忙關緊。
對於這種瀰漫在空氣中的淡淡敵意,劉楓十分理解。畢竟,他們中的很多家庭,在即墨戰役中失去了兒子、父親、丈夫、兄弟……現在,昨日的敵人卻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這裡的一切,都是他們的。
府庫內兵器甲冑、錢帛金銀堆積如山,糧草較少,卻也足夠大軍支用一月。災後的青州早已無法自給自足,糧袋上墨黑色的飛鷹印記表明,這些都是喀爾吉從幽州帶來的。城西巨大的操兵場上戰馬雲集,足有十萬之數。府衙也早已撤空,案房內整齊摞着青州輿圖、民藉戶冊乃至軍隊的花名冊,列得清清楚楚。
劉楓派人抽查,所有的軍人家屬都老實地呆在家裡,目光復雜地望向前來覈查的兵士,沒人敢輕舉妄動,城外親人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的手裡。
中午時分,劉楓親自登門拜訪了沙克珊的家人,與他年過七旬的老祖父吃了頓飯,老人冷靜鎮定的風度,贏得了劉楓的好感,好言撫慰,敘禮而別,甚至將自己養傷時乘坐的輪椅,贈送給了年紀老邁行動不便的老人。這讓暗地裡觀望的很多人放下心來。
一切的工作都很到位。當然,被軟禁的鷹軍大督帥喀爾吉,在最後一刻成功“突圍”,率親信人馬殺出城去。劉楓一笑了之,並未追擊。畢竟,他將從幽州帶出來的兵、馬、錢、糧、武器、甲冑全都留了下來。劉楓知道,正如沙克珊所說,這是喀爾吉的見面禮,爲他自己的將來買一條退路。
很快,一騎飛馬追上了喀爾吉,送上了楚王的回禮——一籠受過訓練,可直飛廣信的信鴿。涵義不言而喻——楚國,隨時歡迎你!
日落時分,劉楓已辦妥了一切,舒舒服服入住青州府衙,吃了明月親手做的可口晚飯,獨立窗前看風景。手裡捧一壺日照綠茶,地窖裡存的嶗山泉水泡的,就壺嘴兒一吮,一股淡淡的海藻香味逸散開來,十分特別。
燭影搖紅,流光炫目,倒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從山陽鎮救人,想到劉家屯起兵,蟄伏臥龍崗繼而出山,先後打敗大狄和察合津,強佔嶺南,稱王自立,中間還夾雜着水計敗露兵困清風寨,又轉戰千里在湞水破敵,蝗蟲遍地,天災人禍,卻又偶得妙法,驅蟲退災……一時滿心悽楚,一時又血脈奔涌,真是百感交集萬緒紛來。
遙想當年,兵不滿千,將不滿十,避敵入山,被剿出山,一步踏錯萬劫不復。何等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虎踞一方的堂堂大督帥會親自入營主動歸降?高高在上的大狄宰相會低聲下氣割地求和?
可是,這些都已經發生了。就發生在這個白天。
受降工作完成後,楚國與大狄的和談如期舉行,也如期結束。
區別在於變更了談判的地點,由城外的軍營變成了城內的府衙。整個談判的過程簡潔到極致。
“本王已知道一切!——割讓徐揚二州全境,兩國停戰三年!——不要討價還價,我沒有耐心!”
懷着訝異、屈辱、驚怒和不甘,黎昕照像一具斷繩的木偶,沉重而無力地點下了頭顱。從進門到簽署協定,老相國連身爲使臣最基本的禮儀也全部跳過,至始至終沒有說出一個字。
從入城失去自由的那一刻起,他已經預知了事情的結果,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幸,楚王並不貪心,而是在狠狠宰了一筆之後,最終還是簽署了停戰協定。
這場堪稱史上最快完成的和談,結束了這場耗時僅兩個半月,卻讓大狄白白損失四分之一領土的失敗戰爭。這可不是北疆遼闊而荒涼的草原,而是天下最爲富庶肥沃的中原領土。
可是,無法拒絕。
割地的屈辱與亡國的威脅相比,不算什麼。
是的,富有四海兵強馬壯的大狄,在短短兩個月間,已到了滅國的險境。——這又有誰想得到呢?
投降後,沙克珊毫無保留地將一切情報告訴了劉楓。
劉楓這才得知,原來沙克珊撒了一個小謊——他並非第一個被逼到絕境而選擇投降的大督帥。
面對楚國的兩處主戰場——陰山北麓、廬江南境,都發生了劇變。
陰山北麓,猿軍大督帥於勃羅率軍15萬對陣章中奇的龍驤軍團8萬,兵力佔據明顯優勢。
因爲缺糧,他多次發動搶攻,意圖速戰速決,儘快打開大軍南下的突破口。可在章中奇用鐵與血的調教下,龍驤軍團就像一個歇斯底里的亡命之徒,哪怕整隊覆滅,最後的士兵也不敢後退。最後,以陣亡四萬人的代價,成功守住了陰山防線。
十五天後,情況發生逆轉。於勃羅收到報告,一支兩萬人規模的騎兵,在荊州災後人煙稀少的原野上馳騁,將尋找到的一切運糧隊全部消滅。那是消失許久的破擊營騎兵,王五倉和程平安,兄弟倆在武破虜的指揮下,成了遊蕩在美麗富饒而又飢腸轆轆的江漢平原上的一頭孤狼。
若是從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荊州物華繁盛,人口密集,不出五里必將暴露!——狄軍也因此沒有防備。
可如今,災後一片白地的荊州,人口削減七成以上,大片的農田變成了無垠的荒地,半數的郡縣撤空廢棄,爲了節省軍糧消耗,荊州幾乎所有的地方守備部隊都調入了討伐軍麾下,縱馬五十里不見人煙也是常有的事。而且出於難民逃荒的需要,複雜的水系搭滿了在地圖上不存在的大小浮橋,這都爲武破虜敵後行動創造了條件。
又一次,也是第三次攻敵不備!
情況很嚴重,五萬騎兵,三次圍剿,均告失敗。於勃羅不得不接受現實——大軍的補給線,被徹底切斷了。營中存糧,最多還能再堅持十天。
可惜,這還不是最糟的。
圍剿敵後,導致主力騎兵缺席,因此他不敢過早地與龍驤軍決戰,這一拖延,出事了。
當楚國的援軍,江夢嵐的山越軍團和吳越戈的奮威營終於跋山涉水趕到前線時,勝利的天枰在一瞬間傾覆。
吳越戈率領的奮威營5萬戰士順利歸建,完全彌補了龍驤軍團之前的戰損,而多達10萬名山越健兒的加入,更讓聯軍的戰鬥力直線飆升。
於勃羅無奈之下,選擇退守。他沒有餘力也沒有時間再去剿滅後方的老鼠,補給線既然斷了,再續無望,那他也只能變相思維,讓軍隊退出一片白地的荊州,到相對還有餘力的豫州休整。那裡,是他於勃羅的地盤,如果需要的話,他還能再拉起十至二十萬的地方守備部隊。
主場作戰,他有信心能夠擊敗強大的對手,然後再行反攻。
這樣的策略,沒有錯。
可惜,他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人性。
放棄荊州,他無關痛癢。而對另一個人來說,卻是切膚之痛,哪怕是戰略撤退暫時放棄,他也決不能容忍。
那個人,便是初戰大敗,而後便默默無聞的狼軍大督帥朵里爾。
他和他麾下殘存的五萬將士拒絕執行命令,荊州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親人和產業都在這裡。
你是大督帥,我也是大督帥,憑什麼我要聽你的?——就是皇帝也不能讓我們放棄這一切!
不能!決不能!
原本團結的狄軍分成了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猿軍和狼軍的將士互將彼此視爲仇敵,謾罵和鬥毆時有發生。
撤退?
還是繼續對峙?
這兩個問題,已經成爲兩位大督帥每次會議反覆爭吵的核心。無論哪一方,都有足夠充分的證據和理由,表明自己的正確性。就連身爲主帥的太子殿下都無法在信中說服任何一方。
然而,這場看似毫無結果的僵持必將終結,雖然對面的章中奇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可時間在一天天過去,十多萬人在張嘴吃飯,軍營裡堆積如山的糧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萎縮。一股恐慌蔓延開來。
“不能再等了!”
二位大督帥都有了這份覺悟。
於勃羅開始考慮,扔下狼軍獨自撤退。而朵里爾則在猶豫,是否存在投降楚國,繼續佔有荊州的可能。
這時,一則爆炸性的消息傳來:三天前,也就是元月初五,察合津大汗鄂爾蘭,親率最精銳的青海軍團,悍然入侵大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