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戰半月,我軍傷亡慘重,無顏鐵騎是我們唯一的王牌,不到關鍵時刻萬不得輕用!”
穆文似乎毫不在意被一個女人高高舉在半空,直言直說地道:“我知道,楚國的戰略,讓永勝軍壓力倍增,同爲逐寇軍,你躲在後頭,有愧疚,擡不起頭。李叔重傷致殘,你做甥女的心裡不好受,憋口氣,這我也知道。可你不要忘了,我纔是守軍主將,就算你是大長公主,在這裡,在這個時候,也得聽我的!”
論名望高低、韜略強弱,穆文遠不及鐵騎公主劉彤。然而,劉彤是個偏才。她和絕大部分逐寇軍將領一樣,極端擅長進攻,同時也是極端不擅長防守。遊擊奔襲,劉彤是楚國頭塊牌子,只怕天下都難有對手。可論守城,堂堂鐵騎公主只怕要墊底。
經過戰前協商,性格謹慎,有勇有謀的穆文被推爲主將。負責全盤調度,就連孟大牛也甘願聽從義子調遣。
或許很少有男人敢在“鐵騎公主”面前作威作福,劉彤明顯有些不習慣。她睜大了漂亮而蘊含精光的眼睛,像在看一種從未見過的未知生物似地瞪視着穆文,讀着他眼中的那種不卑不亢和無私無畏……嘴角勾起笑意,手臂,漸漸放平,穆文的雙腳緩緩觸地,鬆手,站穩。
“好,聽你的。——穆少帥!”劉彤收起威嚴的目光,甚至爲穆文稍稍整理了凌亂的胸甲。然後,鐵騎公主換了一種少女特有的,那種嘴上不服心中服的語氣,點着他的鼻子喝道:“這一戰打完——咱倆,沒完!”
按照以往的慣例,談話進行到這個階段,大長公主殿下應該氣呼呼地轉身離去,順便踏碎幾塊堅硬的地磚,以此表達憤怒的力量。可是,這次她沒有走,而是轉向一旁偷笑的明月,掛着一臉別有用心地溫和之色說道:“劉姑娘,來,姐姐有話對你說。”
“啊?我?……是,殿下。”
劉彤拉起明月的小手,幾乎拖着就走了。遠開丈許忽然停步,回頭一笑,說道:“哦,對了,船隊剛到了。——有驚喜哦!”
穆文聽得兩眼放光,精神大振:“船隊到了!?驚喜?喂喂……你別走啊?!”劉彤哪裡理他,走得沒影兒。
即墨城,之所以叫做“即墨”,那是因爲一條名爲墨水河的大河貫城而過。也正是因爲這條寬闊大河的存在,即墨纔會成爲第二防線的核心,同時也是楚國援助物資的集散地。
墨水河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並非繞城而過,而是直接貫穿城池,南北各一處巨大的水門,再加上沿河多達十一處卸貨碼頭,以及整個青州最高最大的一座跨河石拱橋。
這些,讓墨水河成爲了整個城市生存乃至繁榮的生命線,也讓即墨城成爲青州首屈一指的核心樞紐城市。
如今的墨水河,對青州百姓的意義遠遠不止於此,它的存在,像一道天然防線,將南下的狄軍狠狠攔住。爲了防止“半渡而擊”的尷尬,他們不得不首先攻下即墨。與此同時,楚國海船隊的援助也會在入海口換船,然後順着墨水河源源不斷地輸入即墨,維持着這條決定青州命運的重要防線。
站在跨河而過的石橋上,穆文終於明白所謂的“驚喜”是什麼。也明白了爲何這次船隊比以往延後了五天。
船隊的規模整整擴大的三倍,大大小小的船隻擠滿了寬闊的河道。箭支、甲冑、刀劍、弩槍、弩機配件……評心而論,戰鬥的巨大損耗令人難以置信,眼下永勝軍已經從最初的缺糧,轉變成缺少各種消耗性戰略物資。
而所有這些急需的物資,正整箱整箱搬運上岸,車馬相連,人聲鼎沸,哪怕是剛從戰場下撤下來的士兵,也一掃疲憊幹得熱火朝天,人羣中不時爆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
這是在石橋北邊的場景。而在南邊,一排排,一列列,整齊停泊着數十艘高大得無法通過石橋的巨型樓船。
船舷上、船帆上,刷着鮮豔欲滴的血焰標誌。那密佈於船舷上的數不清的射擊口,前後甲板上自帶轉盤的四座巨型投石器,鐵葉覆蓋遍豎女牆的高達五層的上層建築,無不宣告着這些龐然大物傲人的身份。
“玄武營樓船艦隊!?——見鬼!他們是怎麼過來的?”穆文和數不清的人一樣,滿腹疑惑。
無疑,樓船非常強大,是已知最強大的水上兵器。可它再強大也依然是河船,而非海船。河船不能出海,否則就是自殺。這是任何一個稍有常識的人,都能輕易作出的判斷。
最好的例子,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元朝“十萬蒙古鐵騎跨海徵日本”一役。
摧毀這支幾乎無敵於天下的強大軍隊的,根本不是什麼狗屁“神風”。真相是——皇帝只給一年的準備時間,被逼急的官員們鋌而走險,私自用河船冒充海船,到了浩瀚無邊的大海上,輕輕一陣微風,十萬大軍灰飛湮滅。
可是,眼前的場景卻徹底顛覆了人們的認知。
“這傢伙,難道真會仙法?怎麼就能讓河船走海路?”
疑惑,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另一種複雜的情緒代替——驚訝、狂喜、感動、黑暗之中乍現光明。
跳板落下,在人羣突然爆發出的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一隊隊裹得只露眼睛的鐵甲步兵,鏘然步下戰船。
紅巾束頸,佩刀擁盾,精神抖擻,嚴整如山。在一面繪有“黑鐵盾”標誌的大旗下,號稱楚國最強步兵的兩萬重裝鐵衛悍然出現在青州軍民的眼前。
援軍!我們竟然有援軍!
毫無疑問,這是自開戰以來,楚國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軍事援助。不是醫藥糧食、不是武器裝備,是戰士!是軍隊!只有真正陷於孤軍困守絕境中的人們,才能在這一刻體會到這種奇妙感覺。那種感覺,叫希望!
事實上,援軍帶來的心裡震撼遠不止如此!
這是鐵衛營,楚王殿下的近衛軍!哪裡有楚王,哪裡就有他們。反之亦然!
聯想到鐵衛營的另一重身份,幾乎讓包括穆文在內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萬籟寂靜中,血焰戰旗高高升起,耀眼的金色鑲邊襯托着熊熊燃燒的金色火焰。
那是——王旗!
歡迎儀式簡單而熱烈。事實上,隱瞞行蹤的楚王沒有給他們留下太多的準備時間。
孟大牛率永勝軍全體將領前來迎接。激動的永勝軍主,自稱末將,用覲見君王的禮儀單膝跪伏在楚王面前,用行動表明了他,乃至整個永勝軍的態度——願意加入楚國,願意成爲逐寇軍的一部分。
這並不奇怪。野心與實力是成正比的。當今天下,能夠真正抗擊大狄的,唯有楚國。這次大狄的全面進攻,孟大牛明白,永勝軍已徹底失去了作爲獨立勢力立足天下的資格。
——沒有楚國援助,沒有無顏軍協同,他們連一天也守不住。大狄與楚國,他必須作出抉擇。又或者說,他已別無選擇——青蓮教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面。
農民出生的孟大牛,粗豪中透着大智若愚的精明,直爽中帶着幾分農民式的狡黠。他懂得在必要的時候,用足夠的犧牲展示足夠的誠意,才能在不久的未來換回最大的收益。
——識時務者爲俊傑。
直到整個儀式結束,他纔在最後的只有自己和楚王在場的私下談話中,表達了唯一的一點條件。
“殿下,末將的丫頭俊的很,水靈着吶,您要不嫌棄的話,收了她!——也是末將和犬子的一點心意。”
劉楓的臉色很難看,青白中透着一層淡淡的灰,總而言之——很難看。不是因爲孟大牛唐突的和親提議,而是因爲另一個原因——暈船。
河船之所以能夠入海,只是憑藉一點小小的改裝。這涉及到河船與海船的本質區別——船底構造。
河船是平底船,而海船是凸底船。
海船吃水很深,爲的是風浪來時,船隻一旦傾斜,位於水下的部分能夠藉助浮力,將傾斜的船體再拉回來。
那麼同理,只要讓河船的抗風性能得到加強,也一樣能夠勉強適應近海的航行環境。
劉楓的辦法是——木筏,巨大的木筏。
嶺南有得是超過三十丈的參天大樹,將整排的巨大木筏用鐵鏈鎖在船底,在船體兩側形成寬闊的浮木翼展,樓船就能同樣具有借浮力抗風的功能。
這只是同樣原理下的不同辦法:一旦船隻傾斜,入水的翼展就會承受向上的浮力,而另一面離水的翼展就會有向下的重力,二力相加,足以抵消近海海域的風浪侵襲。
副作用是——顛簸。遠比尋常海船嚴重得多的顛簸。風大時,船體擺幅超過三十度,整整十三天的航程,劉楓是吐着過來的。
可他終究來了。將40艘樓船、10000水兵和20000鐵衛成功地帶到了青州。
強壓下嘔吐的衝動,劉楓耐着性子聽對面孟老爺子賣力地兜售那個所謂的“義女”。
美貌、溫順、勇敢、堅強——完美的女子。
劉楓微笑着,只希望他快點說完,然後自己就能用毫不猶豫地點頭來結束這場令人尷尬的對話。
是的,點頭。
如今的劉楓,再不是從前那個不懂感情,乃至把感情舉得過高的純真老男人。
現在的他,是楚王。
在赤裸裸的國家利益面前,他毫不在乎後宮裡再多一個人吃飯。反正他已定下了凱旋時迎娶周雨婷爲王妃,再多一個陪嫁的也無所謂。
重要的是,他將藉此輕易收穫永勝軍的忠誠。——還有比這更划算的交易嗎?
楚王和孟大帥,即墨城的兩位最高統治者一拍即合。唯一的難度,似乎那個堪稱完美的姑娘,不太樂意。
面對孟大牛故作尷尬的笑臉,劉楓笑了,那是一種惡霸強搶民女前纔會露出的奸詐而又會心的笑容。
“您老放心,不就是個丫頭麼——對付女人,本王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