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破虜一句話,瞬間就將劉楓從暴怒中扯了回來。風雨閣監察百官?搞特務政治?那不成了當代錦衣衛嗎?
這個名詞就算不學歷史的人,光看電視都能耳熟能詳,而且也有共識——這是一個貶義詞。
劉楓對此有些研究,錦衣衛最初只是掌管皇帝出入儀仗,一旦權力擴大,便像癌細胞病變般迅速蔓延全國,用得好,是一股巨大的助力,甚至在對外戰爭中爲大明朝做出過重要貢獻,可是偶一失察,利器頓成毒瘤。如今風雨閣本就是特務組織,無論是執行力還是專業性,都比當年的錦衣衛基礎紮實的多,若真讓他們監察百官……這個後果,當真是吉凶難料。
有此見識的也不止是劉楓一人,張大虎生怕劉楓頭腦一熱就此答應,慌忙磕頭連聲道:“萬萬不可啊殿下!微臣辦事不力,您就撤了我的職,另派賢能任之,萬不可因小疾而濫施猛藥,風雨閣手段陰暗終究不上臺面,若用來糾治內患,效用雖好,可又有誰來監督他們呢?誰能保證他們不徇私舞弊,甚至爲一己之私陷害忠良?如此下去,必將弄得朝野不寧,人人自危,這無異於抱薪救火啊!”
喬方書也持反對意見,他雖年紀輕輕,卻也是個正直敢諫之人,當下便直言不諱道:“殿下明鑑,若准此議,今後刑部就只管民間刑獄,官員違法就成了法出二門,權柄不一,職責不晰,久則必生禍患,微臣實不敢苟同——就算是大狄皇帝的金匣密奏制度,鷹衛也沒有那麼大的權力。請殿下千萬慎重。”
這又是另一番道理,張大虎聽了連連點頭,附和道:“喬大人言之有理!”
劉楓望了武破虜一眼,他深信這位開國重臣的忠誠,也知道他如此提議,其實是自信能夠掌握得了局面,這種自信劉楓也有,可是今後呢?自己和他的繼任者還有這個能力嗎?——誰也說不準!
這一霎那,劉楓忽然有些明悟,爲何朱元璋親手設立了錦衣衛,卻又在晚年親手廢除了錦衣衛的特權——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樣,懷着如履薄冰的心,握着這柄傷人又傷己的雙刃劍?……只可惜,儘管他晚年收刀入鞘,可他的子孫卻難捨這柄神兵利器,最終很不幸地傷到了自己。
透過這份感慨,不免又有些沮喪,楚國新立不到兩年,理應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纔對,怎麼就會有腐敗?這讓他想不明白,也實在很難接受。從前看書那會兒,那些穿越黨,哪個不是揮手成軍,再揮手就破敵如竹?縱有些許貪官墨吏,主角大不了揮淚之,軍政風氣登時煥然一新。
這套萬事萬靈的辦法,到了自己手裡,怎麼就不管用了呢?
法不嚴?萬錢以上殺無赦啊!劉楓靜下心細想,問題,還是出在監督上。自己的人才太少,各級官員中,郡守、縣令是從小培養的學員,忠心和品性都值得信賴。可是,“官”是好官,“吏”卻非好吏,下頭的公務員大多是原來就有的,他們貪慣了,成精了,學員官畢竟年輕,沒有官場經驗,在眼花繚亂的手段中被矇蔽了……
“你怎麼看?你原先就是幹這個的!”楚王忽然問紅鸞。
紅鸞一怔,想了想說:“殿下,臣確實有些想頭。周家家大業大,店鋪商號遍佈江南,分支分號的掌櫃們,哪個手裡不是幾十上百萬的過錢?我們供奉的一大職責,就是督察他們手腳乾不乾淨。——殿下您是知道的,供奉只有百人,又要肩負家主的安全,其實我們根本就沒空去幹這個,只是每年定期捉出一兩隻出頭鳥罷了。可就是能鎮得住歪風,不爲別的,因爲他們知道,供奉高來高去,形同鬼魅,他們——怕!”
紅鸞鸝聲燕語,娓娓道來,由小慢慢說到大,“殿下,家規國法,治家治國,其實都是一個道理,依臣愚見,此法的關鍵,不在於力度如何,而在於監督制度的存在本身,除了吏部明面兒上的考評,又多了暗地裡看不見摸不着的監察,官員們做事的時候就得掂量掂量,有了這個效果,比什麼都要緊。——大狄的金匣密奏制度,取得也是這個道理。”
這番挖肉剔骨的話,說得武破虜眼睛一亮,喬方書與張大虎也皺眉沉思起來。
楚王仰着臉凝視着殿樑一句話也不說,良久才嘆息道:“武破虜的提議確實是一劑猛藥,如今也正是時候!但是,是藥三分毒,猛藥毒性尤烈!得想個折中的法子,去了毒性!——嗯……這樣,紅鸞草詔,我說你寫!”
紅鸞立刻乖巧地挽袖磨墨,利落地拿出記事的圭板,鋪上素紙,援筆在手。耳聽劉楓敘講,手中提筆疾書,文不加點,一揮而就,寫罷輕輕揭起紙,小心地吹了吹,雙手捧給劉楓。
劉楓接過便看,上面寫道:“自孤建國坐殿以來,信臣恤吏,倍加俸祿,以冀厚給而養廉,施恩以圖治爾。以爲舉國臣工,自必感懷奮勉,清廉奉公,精白事上,斷不致有貪墨敗檢藐玩國法者。不意開國至今僅二載,竟屢有污行穢跡昭彰於世,贓私累累觸目驚心,人頭滾滾殺之不禁。言念及此,孤實心寒,不得不行非常之舉!今增設四方巡察司,周巡全國,問民訪賢,考官察吏,檢舉不法。凡三品以下,查實即行罷免之權,交部議處,依律論罪。三品以上直奏於孤。欽此!”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劉楓看完後連連點頭,又索過筆來接着寫了幾句:“貪即國賊,孤自以敵寇視之,廉爲功臣,孤不吝官爵厚賜。此令頒佈三十日內,貪者舉首繳髒者免罪,廉者自薦無暇者加俸一級。故茲詔示,想宜知悉,非孤不誠不信,是爾等狼心碩鼠之輩有負於孤爾!”
劉楓寫罷,擱筆說道:“謄寫後頒佈全國,各郡郡守有回奏的,不要寫節略,我要看原本。廉潔自薦通過者,附一份名單,我要心裡有數!”
他將草詔遞給喬方書,三位尚書先後傳閱,只見此文字跡華美娟秀,筆鋒卻犀利如刀,不由心中暗暗稱奇,訝異地看向這位錦心繡口的女書吏,眼神都不同了。紅鸞則回以矜持一笑,橫生百媚,風情萬種。
劉楓又轉向武破虜囑咐道:“四方巡察司由風雨閣拔員組建,以你的細雨堂密探爲基層骨幹,既爲查墨吏,更爲防間諜,這點你要明白!武若梅還是軍略院長?屈才了,閒得她天天看……看那種書,姑娘家,終究不好。就由她兼任堂官,跳一級,正二品,兩邊差事一起辦!——記住!巡察使分巡全國,無事不可管,人人皆可查,但只有查檢罷免之權,犯官畏罪潛逃方可抓捕拘禁,審查定罪還是刑部來!——尤其一條:不準私自動刑逼供,更無權殺人,明白了?”
武破虜行禮稱是,又問:“臣多嘴再問一句,軍中將領可在此例?”
劉楓一怔,默思良久,一咬牙說:“非戰時一視同仁,戰時由軍法司代行其職。”
“微臣令旨!”
三位尚書對視一眼,各自避開了。
他們先是放了心。這個四方巡察使主責是風聞暗訪,只有彈劾罷免之權,卻沒有審判權,更沒有行刑權。這就不必擔心權力濫用乃至失控。接着便是另一層、更深層次的明悟:從今日起,武氏父女雖然都是混血兒,但已官顯權重,一躍成爲楚國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他們更加明白,這是楚王殿下有意爲之的制衡之道。
如今的楚國朝堂,分爲四派。
排第一的是周家。周昊乾身居幕後,卻是無名有實的布衣宰相;周雨婷署理戶部,舉國錢糧賦稅盡出其手;周武、戴龍魁、周宇獻等玄武營將領,執掌五萬水軍,一萬海軍,實力極強,不容小覷。就連眼前這位女書吏,也是周家的人,雖是七品文書,卻是楚王跟前行走的人,聽說還有不清不楚的男女關係,暗藏的能量非比尋常。
其後則是喬家兄弟。哥哥喬方武不僅是第二強軍龍牙營營主,更是軍中少壯派領袖,其後王五倉、程平安,陸博超等親兵出身的將領都已紛紛出任要職,對於這位年輕的老上級俯首帖耳一如從前。弟弟喬方書少年入仕,比周雨婷還年幼一歲,是最年輕的尚書,同時也是政略院的院長,十一個郡守,七十八個縣令,全是他的生員。誰敢不把這對縱橫軍政兩屆的兄弟放在眼裡?
再次便是武氏父女。一管兵部,一掌軍校,這是明面兒上的職司,可是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股更強的力量——風雨閣。楚國遍天下的密探刺客,再加全軍基層將官皆爲門生,羅冠虎、羅秀兒、常朝陽等一批新晉將領都以其馬首是瞻,這股力量誰敢無視?如今又有了監察之權,不僅風頭直追周喬兩家,論職司更是隱隱走在了周家和喬家的對立面上,三者之間的競爭勢難避免。
這三股鼎足而立,都是殿下親手扶植的。最後一股,則是逐寇軍的舊臣宿將,以羅三叔爲首,其後王擎蒼、楊勝飛、章中奇,吳越戈,孔雲、霍彪……哪個都是獨當一面的大將。可以說,這些人才是楚國真正的菁華,國家干城,中流砥柱,而這些人卻恰恰是保持中立的,任由三派再怎麼鬥,楚國政局也亂不了。
想到這裡,張大虎和喬方書不得不佩服這位青年王者的御下手段,從這點上看,他已完全超越了霸王劉躍,前者只是憑藉個人魅力,而殿下這一手纔是真正的爲君之道!
“這是要務,更是急務!四方巡察司和刑部要密切配合,就從這次賑災開始,嚴查嚴懲!敢有貪污賑濟,私吞米糧的,一律從重從速從嚴,不要怕殺人,給本王狠狠的辦!”
劉楓一句狠話,將三位尚書的思慮拉回了現實——是啊!眼前還有個賑災的大難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