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戰役打到現在,足已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如今已是十月初冬之時。
辰時,大地泛起了南方特有的溼氣薄霧,遠處的合浦城像隔着一層紗,城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晨曦清冷,朝陽慢慢的升起來,發出朦朧的光,一點也不刺眼,也沒有半點溫暖。冬天,終究是來了。
霧慢慢的散了,紅日射出光芒來。照亮了遠處的城牆,以及城牆下森如林立,嚴陣以待的數萬大軍。
劉楓視若無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戎裝少女。上一回相見,她滿面血污,未睹芳容。這一次重逢,劉楓瞧得格外仔細。
眉如新月,瞳如晨星,鼻樑修挺,膚色白皙,瓜子臉蛋尖尖的下巴,一頭烏黑如墨的秀髮像男人一樣束起,箍了一頂銀色的發冠,腰懸寶劍,背錯雙槍,配上一身鐵甲戎裝,秀氣中又帶出了幾分勃勃英氣。
劉楓看得入神,他覺得眼前的姑娘真美。那是一種非比尋常的美,不似賞花,直如品劍。
劍爲君子之兵,如雪高潔,如霜冷傲,剛直削挺,寧折不彎。美人如劍又如雪,讓人驚豔,讓人訝嘆,卻又不敢逼視,更無法生出哪怕一絲邪念。
江夢嵐也注視着眼前的男人。那是殺她兄長的仇人,也是放她生路的恩人。此刻,這個男人正望着自己,目光也和自己一樣,深邃、迷茫,複雜。
“爲何只身入陣,不怕我捉了你麼?”劉楓一臉認真地問。
“不怕,你不會的。”江夢嵐惜字如金。她的聲音如玉鳴般清脆,語氣卻又像冰雪般清冷。
劉楓一怔,他沒想到眼前的姑娘會對他如此信任,哪怕她心中深恨着自己。不知不覺間,一股莫名的感動溢滿胸膛。那是……知己的感覺麼?
“爲什麼?”
“不知道……”
江夢嵐終於移開了目光,似乎有些心虛的低下頭去,喃喃地重複道:“我不知道……”
“那你爲什麼來?”
“和談,我們打不過你,至少現在……打不過你。”說着,她側目望向劉楓背後,整整十二萬大軍立在那裡,硃紅的披風連成了一片巨大的火燒雲,彷彿延伸去了天涯海角,極目所至也看不到頭。
“這還只是你一部分的實力吧……”
話語是那樣的苦澀,神情是那樣的悽楚,目光又是那樣的無奈。劉楓忽覺一陣揪心,想到初見也是如此,再見又落入重圍,倒像是自己親手斷送了她似的,一股欺凌弱女子的罪惡感涌上心頭。
他突然激動起來,幾乎難以剋制地叫道:“別傻了妹子,加入逐寇軍吧,只要你點頭,我二話不說立刻撤走,你的地盤,你的軍隊,你的部下,我一個都不動……”
“不怕我詐降?”小姑娘輕輕地問,打斷了他的話,歪着腦袋打量他。
劉楓深深地凝視着她,重重說道:“不怕!你不會的!”
江夢嵐沉默了。前一刻曾經困擾劉楓的迷惑感襲上芳心,那種莫逆於心的感覺讓她驚慌失措。
良久,江夢嵐平靜下來,目光不敢看他,小聲地問:“聽說……你夫人出事了?”
劉楓滿心期待她的答案,卻等來這意料外的問題。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近乎本能地用沉默表達了肯定。
“你恨麼?”她偷偷瞟了他一眼。
“恨!恨極了!”
江夢嵐輕輕一笑,嘆息道:“若是韃子皇帝親自來招安你,承諾不動你一個手下,保你一生富貴,你會降麼?”
劉楓一陣語塞,啞口無言,唯有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個話題到此爲止,他不得不接受對方無言的拒絕。
“說說吧,你有什麼提議?”劉楓艱難地調整着呼吸,勉強恢復了語氣的平靜。
“兩軍結盟,請你退兵……我,願意放下仇恨。”
江夢嵐語氣堅決,初時說的十分平靜,可到了最後一句,她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近乎喊了出來。
劉楓讀着她眼中的痛苦、矛盾、慌亂,只覺心疼的不行,可終究還是化作一聲長嘆,“結盟歡迎,退兵也行,但是……忠勇軍必須讓出合浦!”
“什麼?你……你欺人太甚!”江夢嵐顯然生氣了,氣得臉色發青,眼圈發紅,幾欲落淚。
不知爲何,她十分不理智卻又十分固執的認爲,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定決心做出放棄仇恨的決定,劉楓就應該無條件答應她所有的要求。可是,那壞傢伙卻拒絕了,還提出這種非分要求,簡直是……太過分了!他怎麼能這麼做!?
“對不起,合浦郡不能給你。”劉楓望着渾身發抖,潸然欲涕的女軍主,強忍住心頭更加強烈的負罪感說道:“不瞞你說,我要將治所設在蒼梧郡的廣信縣,離這裡太近,你不願意歸順我,那我也只好抱歉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合浦郡東鄰南海郡,北靠鬱林郡,西連交趾郡,南面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你憑心想想,難道要做我的國中之國嗎?就算我肯,我麾下的將軍們會怎麼想,他們能答應嗎?”
“那你讓我怎麼辦?!你說!你說!”
女軍主猛地一抹眼淚,整個人吼叫着蹦了起來,渾然不覺這話要多不妥有多不妥。這一刻,小姑娘只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負,很傷心,很委屈,很……惱羞成怒。
看到她突然激動暴起,秦昆慌忙帶領親兵衝了上來。劉楓氣急敗壞將他們轟走,“去去!誰都不許過來!”轉過臉又道:“你……你別生氣,先聽我說完。”
劉楓原想旁敲側擊地迂迴說服,但不知爲何,在江夢嵐面前,他如劍如簧的口舌忽然變得笨拙無比。
最後,他一咬牙直接了當地說:“我給你兩個選擇。一,由我提供船隻,送你們去儋耳、珠崖二郡(海南島),我向你保證,就算我將來大業可成,也決不打你們主意,你大可安安心心在島上一直生活下去。第二個選擇,率軍翻過十萬大山,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全都歸你——那裡現在都是空城,你把部隊拉過去一路接收就行。從此咱倆劃山爲界,比鄰而居,守望相助,併肩子對抗大狄帝國和察合津汗國。——妹子,你意下如何?”
劉楓話音剛落,江夢嵐已經認真地思考起來。想得入神,這一聲“妹子”算是結結實實收下了。
劉楓卻沒有佔便宜的竊喜。他吃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氣質正在發生難以捉摸,但又肉眼可見的變化。
眉峰一斂,目光一凝,一股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靜而穩重的神氣瞬間逸散開來;薄脣一咬,瑤鼻一皺,立刻顯出了幾分少女特有的機靈和狡黠。
兩種極端矛盾的美麗,卻是如此和諧融洽地呈現在劉楓面前,交織成了一個嶄新的,不一樣的江夢嵐。
劉楓看得呆了,一動也不動。他很難將方纔那個悲情悽婉的弱女子,與此刻深沉老練的女軍主聯繫在一起,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到底哪一個纔是真的她呢?帶着這樣的疑問,劉楓將定格的姿勢保持了好一陣子。
“我想過了,你的提議……喂!你這樣看着我做甚麼!?”
“啊?!抱歉抱歉!別誤會!額……這個決定確實很難,這樣吧,我給你三天,你可以回去和部下商量……”
江夢嵐瞪了他一眼,氣鼓鼓地打斷道:“不必了!我答應你,我選第二條路!”
劉楓再次吃驚地望她,衷心歎服道:“了不起!轉眼就能做出如此重大的決斷,你的剛毅果決,不知讓多少鬚眉男兒汗顏,着實令人佩服。”
江夢嵐輕輕一捋鬢髮,談談地說:“沒什麼了不起的,報仇無望,我也唯有繼承先兄遺志,稍慰英靈罷了。”說着,她又望了劉楓一眼,投來一束十二萬分複雜的目光,扎得劉楓千瘡百孔,低下頭去。
“對不起,令兄的事……”
“別說了!”江夢嵐發出一聲壓低而又尖利的嬌喝。
在劉楓同情歉然的目光中,她忽然笑了笑,說道:“其實,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恨你,是我們兄妹動手在先,還是以多欺寡,爲了取信韃子,我們可是真的想要殺你的……可惜技不如人,死了又能怨誰呢?我雖是女流,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她越說越慢,既像是說給劉楓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你肯用三郡之地交換一座合浦城,你的好意,我……我承你的情。”
劉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真的肯原諒我?”
“先兄的命是命,我手下五萬將士的命也是命。”她回頭看了一眼,俏臉堅決,“放棄仇恨,我說到做到!”
“五萬將士……你沒聽我話,又拉壯丁了?”劉楓望着城下的軍陣,衣甲不整,甚至不是每人都有兵器,還有人竟然赤膊上陣。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
“不……不是壯丁,他們大多是山越人,你打敗了山越督帥速柯羅,他們看到了希望,才願意跟我出山的。”
“山越人?哈……”劉楓笑了起來,“你真聰明,山越人身強力壯,頭腦簡單,確實好騙……”
“你什麼意思?你看不起山越人?”江夢嵐臉色大變,豁然站起,怒目而視,活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兒。
劉楓嚇了一跳,疑惑道:“你……你怎麼啦?啊!難道……”
“我也是山越人!還是這一代的山越宗帥!”
劉楓張大了嘴,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