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寂,蟬鳴奄奄,鄱陽湖有如一面碩大而光滑的鏡子,在月光淡淡的清輝下,舞動着銀亮閃爍的光芒。
湖面上順水漂來一艘畫舫,雙層樓閣,飛檐翅角,船頭高懸一串大紅燈籠。月光下,隱約可見一道黑影,燈籠盞盞熄滅。
船尾搭着一頂涼棚,那是給客人遊湖時飲酒觀景的所在。三五個高大健碩的漢子,吃力地往麻袋裡裝石頭,須臾便有“噗通”“噗通”的悶響,打破了夜的寧靜,更添了幾分詭異。月亮都驚悚地扯過一片雲,遮住了身形。
領頭的黑衣漢子拍了拍手上灰,轉過身來,眼前正站着一個青年。
雲掀開一角,月亮偷偷灑下一道清芒。青年不過二旬年紀,相貌清癯,英朗不凡,可眉宇間難掩一股滄桑,眼角的皺紋直如三十許人。月光下,一頭長長的披髮黑密如墨,兩道垂下的髮鬢卻蒼白如雪。
此人年紀雖輕,神色間卻十分冷漠桀驁,可那漢子絲毫不敢失禮,因爲此人不僅是永勝軍孟大帥的義子,更是率軍打敗了大狄渤海督帥的年輕將軍。憑此一條,便足夠讓人心中服氣。
他向青年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少帥,乾淨了。——如今南方亂的很,有這花船遮掩着,走水路咱方便多了,這就啓程南下吧。”
青年輕輕點頭,沒有說話,目光凝視着黑漆漆的湖面。
這時,又有一名壯漢自艙內稟道:“少帥,那丫頭醒了。”
青年神色一動,轉身入艙。
船底密室,燈光如豆。一名青衣少女依在榻上,芳容憔悴,十分虛弱,一張秀臉在燈光下顯得清麗而蒼白。
青年望着她,不禁有些驚奇。少女也在不出聲的打量他們。她的雙眸正迅速地滾動着截然相反的神采——時而畏懼,時而無畏,閃爍着矛盾的光芒……最終,畏懼消散無蹤,眼中盡是無畏。
這是一個勇敢的姑娘!青年作出判斷,目光停留在她的左臂,一圈紗布,兩層夾板,她受傷了。
身後那黑衣漢子小聲道:“少帥,這事兒俺黑牛曉得,定是買來的雛兒,不肯開臉兒自殘了身子……”
另一名中年漢子道:“咱們行蹤隱秘,耽誤不得,少帥,除了吧,她活着也受苦……”
青年揮手打斷他們,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月兒,我叫劉月兒。——你們要殺我,滅口是嗎?”少女虛弱地反問。神色自然,語氣平淡,動都沒動,更沒有驚叫哀求,只是淡淡地要求:“若是好漢,莫要作踐我,讓我乾淨死。”這話說得氣弱聲微,卻殊無懼意。
見她鎮定若斯,艙內幾個男人不由心中暗贊稱奇。
青年皺着眉頭,似在思考什麼,忽然問道:“你哪裡人?”
“揚州本地人,南野縣山陽鎮的。”
“山陽鎮!?”
青年渾身一震,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少頃,一字一句道:“我也是山陽鎮人!——我見過你!你是鎮上首富吳員外家的丫鬟,對不對!?”
“是……是的,你是……”
青年破開滿臉冷峻,笑了起來,真誠而自然,那是一種由衷的笑容。可能他不常笑,臉部肌肉有些僵硬。
“難怪瞧你眼熟。三年前,韃子滅了山陽鎮,我和……曾經救過你們,我叫穆文,你還記得麼?”
“穆文?穆文!啊!是你!你是穆大哥!”
青年正是劉楓曾經的摯友,三年前因爲張翠兒的死憤而出走的穆文。
少女也不是旁人,正是劉楓神牽夢縈,卻又不知生死,更不知身在何處的明月。
當日落水,明月不通水性,一嗆水便昏迷了,本是必死無疑的。可張靈峰口中的“一線生機”果然應驗了——她身上綁着一圈烏木箭匣,就像一個救生圈似的,託着昏迷的明月一路漂流而下,直到被這艘畫舫撈起。
畫舫便是妓船,船主眼光老道,見她年輕美貌又無依無靠,有心收她做個垂楊柳下盪舟尋賓的伶妓船孃,明月哪裡肯從,想起老道長那個“闖”字,當真是拼了命的反抗,掙扎中折斷了左手臂骨。
船主見她性烈若斯,又受了傷,怕她落了殘疾反而不美,便擱下了此事,只等她傷愈便要用迷藥逼她就範,不料船行到了鄱陽湖上便遇上了穆文這夥強人,全船送了性命。
這都是報應。
明月若非勇敢護民,劉楓也不會獎賞她一套弩手裝備,那她勢必溺水而亡。同樣的,那船主若是沒起壞心,也沒把明月關在船底,穆文一見之下認出人來,很可能瞧着明月面子饒他們性命,指不定還會厚謝他救了故人。
可見,命運無常,善惡有報,豈不分明的很?
船底密室空氣渾濁,穆文發現她時,明月正自昏睡,可穆文一眼就瞧着她眼熟,因此留下了她,這一問,果然是山陽鎮的故人,還是和亡妻張翠兒同病相憐的故人,這由不得他不高興。
在幾個軍漢詫異的目光中,穆文溫和地笑道:“既是故人,遇上了便是緣分,我不會見了不管,放心好了,今後我會照顧你的。只不過,我此次南下是要去見仇人的,你個姑娘家,身上還帶着傷,跟着不方便——黑牛,你帶幾個兄弟,護送月兒姑娘回青州,她是我舊識,你們照看着點兒,萬不可失了禮數。”
“是!少帥!”
明月大急,心說南下正好捎上我啊,正要說時忽然想起一事,怯怯地問:“穆大哥,你說的仇人……是誰?”
穆文面色一冷,咬牙切齒道:“他叫劉楓,你也見過,當時我和他一起救了你們,那時是好兄弟,可是後來……他害死了我的妻子,我恨他入骨!”
明月縮了縮頭,不敢言聲了。
當年山陽鎮的故事劉楓誰都沒說,除了李行雲、白嶽、賀雄等人外誰也不知就裡。小明月也同樣不清楚,她只知道穆文曾是劉楓的摯友,可後來卻反目成仇,不想卻是爲此。
芳心不免暗暗叫苦:夫君不知怎的害了他妻子,如今我偏偏落在他手上,可不正好報仇?瞧他頭髮都白了,定是恨到了骨子裡,若讓他知道了,他定會殺了我的……糟了糟了,看來死劫還沒過去……可恨啊,這樣一來,沒法將我落水的實情告知夫君,冤枉了雨婷姐姐不說,那壞人還留在夫君身邊,這可怎麼辦吶?
可憐小姑娘家本就不善急智,這稍一猶豫,就這麼稀裡糊塗被送去了青州,錯過了與劉楓重逢的最佳時機。這一擦肩,遠隔三千里,再見已是數年之後了。
※※※
這一夜,廣信縣燈火通明,人羣如織,不時響起“萬歲!萬歲!”的歡呼聲,舉縣狂歡,熱鬧非凡。
就在今天,逐寇大軍凱旋之際,霸王殿下親口頒下令旨,置州嶺南,並將廣信縣定爲治所。從這一刻起,廣信便是嶺南新政權的中心,霸王殿下的駐蹕之地。
眼下,逐寇軍的解放區囊括了九個半郡的地盤,霸王殿下高舉義旗,據地自立,納稅徵兵,儼然一國。
廣信縣城,可就是這個“國中之國”的都城了。——這意味着更富足,更繁華,更安全的廣信城即將誕生,由不得本地居民不欣喜若狂。
之所以將廣信定爲治所,不僅是因爲廣信城處在嶺南道的中心位置,更因爲廣信城地當要衝,交通便利,歷史悠久,物卓人豐。
廣信早在兩漢便已置縣,取的是“初開粵地宜廣佈恩信”之義,是一座歷史名城。此名一直延用到南北朝。至宋代更將廣信以東稱爲廣東,廣信以西稱爲廣西,後世廣東廣西的說法正是由此而來,廣州之名也都源於此。此城不是普通的縣城,它既是蒼梧郡治所在地,又是統領嶺南地區的交趾刺史部、交州州治所在。
或許是處於西江中游三江交匯處的緣故,吸吶了三江的靈氣,廣信不僅物產豐富,自古以來更是人傑地靈。明朝大將袁崇煥、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現代著名作家梁羽生等等,這些名人的故鄉就在廣信,也就是現在的梧州。
在嶺南道,廣信是與番禺、合浦齊名的大城,廓牆堅厚,佔地寬廣,土地肥沃,農牧兩宜,能夠自給自足,在短期內養得起十萬大軍,正適合眼下度過戰亂恢復生產的空白期。
此外,廣信城地處中央,遙連五嶺,俯視三江,交通也十分便捷,若是前線開戰,劉楓可以快速率軍增援。
因此,劉楓經過細緻篩選,最終決定定治於此,文臣武將們也都是一致贊同的。
這一天,正是逐寇王師凱旋慶功的好日子。分駐在外的各路將軍、各縣官員全都回來了,就連軍師李德祿,周家家主周昊乾,都不遠千里趕來參會。逐寇軍治下的文臣武將齊聚一堂,可謂盛況空前。
在老百姓看來,這一場盛會只是爲了慶功,圖個熱鬧罷了。可有頭腦的人明白,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聚會,要商定很多軍國大事,如果嶺南算是一國的話,那這回就算得上是開國頭一遭的大朝會了。
事實上,這還真是這場聚會的一個重要議題——要不要就此建國,甚至稱帝?
文臣武將各執己見,爭論不休,劉楓正爲此大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