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久寂寞的歲月中,我一直問自己,到底是愛着誰。高臺上,看過了春天的雲,夏天的雨,秋天的風,冬天的月。我的眼神愴然流轉,我的落寞沒有誰管。
在宮廷裡面,先王的妃子俱已搬進了秋瑟冷宮,而太子的生母則早已淒涼病故。作爲太子正妃,或者王后,我已經到了一個女人所能夠達到的權力頂峰。何況我的夫,一向不近女色,更不虞什麼人會威脅到我的地位了。所有的宮人便都豔羨地看着我,恭恭敬敬地稱呼我鄢後。整個皇宮裡面只有我的容顏一個在嬌媚。
可是即便是這樣,我卻還是寂寞。是的,寂寞。即使太子,或者楚王只有我一個女人,但他卻根本不需要女人,一個都不要。我的容顏在未入宮前就早已天下知名,可他卻偏偏看不見。
我從來看不透那個人。他是我的丈夫,卻很少和我伴在一起。他總是對什麼都絲毫不在乎的樣子,無論是女人還是皇位,無論是權勢還是享受。我起初一直以爲他對什麼都做出的淡漠都僅僅是一種掩飾,來博取他的父王對他的好感,來保住他儲君的位子。但他卻不是如此,當我在無意中間撞到他看劍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他真的是對於那些都沒有一點興趣。他唯一在意的是劍。
那是一柄庫藏古劍,是楚王——那時的楚太子花了很大功夫央求先王才從庫房深處取出的。劍柄上慢是斑駁古老的痕跡,劍身卻是光亮的一塵不染。我於是親見,臥房裡的太子平日裡淡定漠然的眼睛裡散發出了狂熱強烈的光芒,癡癡地盯着這柄古劍不放,他的手指無比溫柔地撫摩過寶劍的鋒口,臉上的神色顯得端莊而癡迷,嘴角掛着很深很深的笑意,如同正在撫摩他的愛人。那房間裡面放着一柄出鞘的冷冰冰的劍,但這裡面的氣氛偏偏春風和煦,靜謐而溫馨,洋溢着一種天真通達的喜悅,彷彿是佛前的捻花微笑,美的無法言說。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癲狂矛盾的場面,我寧願此刻房間裡面我的夫君抱着的是一個渾身裸露的妙齡女子,也不願看見這柄冷冰冰的劍。
從此之後我就對他再也沒有抱過任何希望。我於是一心一意,做着所有我應該做的事情,聽取耳目的一切報告,處理家裡家外的事務,出現在所有我應該出席的場合,結交所有對我們有利的或者可能對我們有利的人物,替我的家族我的夫婿爭取朝野最大的利益。
既然我的夫婿不把這些放在心上,那麼作爲他的妻子,我會爲他做到一切。
但沒有人看得出我的寂寞,我把寂寞小心地藏起,然後在冰冷的雨夜單薄的被褥下面反反覆覆思念我夫婿看劍的樣子,思念着,無比溫柔。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因此愛上了他,但我知道我無論如何總是不會忘記他撫摩着那光潔的一塵不染的劍鋒時的表情,不會忘記了。甚至是刻骨銘心。
本以爲是可以心靜如水古井不波了,然而在很多時候,事情無法由我自己控制。所以那天我居然看見了他,我本以爲自己早已經忘得乾淨的人。
那天,我二哥平了南蠻,回朝慶功。我理所當然收到了帖子,送信的小廝還傳了信來,近來朝中局勢不穩,宴中得空,他還要找我商量一下。我於是整裝而去,矜持而端莊。當我到將軍府時,開席的時間早過,滿堂賀客卻正襟危坐,聽不見一絲吵鬧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當朝太子妃的芳駕。我於是如風中星辰一樣出現在了正門,僕從一聲通報,所有的目光於是都停留在了我身上。二哥他大笑迎客,將我請上席間。正席上我理所當然坐了上座,身邊的兩個位子卻是空着沒有誰敢來坐。周圍的散座上坐着上百個普通的賀客,在外面說來也都是名動一方的人物了,在此卻只能是一個小小角色。正席後邊與廳堂兩側都滿布樂伎竹人,在滿堂的靜謐中間默默等待着開席的令下。而我理所當然是衆星捧月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真正的主人反而被賀客們忽視了。
但我偏偏在如此多的目光中間撞上了他的。滿堂的目光中間,只有那麼一縷不帶有惡意,沒有妒忌沒有奉承沒有機心沒有利用沒有猜忌沒有不屑沒有漠視,只有一種最爲純然的關懷,讓我的心頭大痛。於是我認出了他的眼神,認出了坐在樂師當中的他。真不愧是兩小無猜的多年玩伴,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傷。
他坐在一面大鼓前面,癡癡而望。其後二哥說話的聲音,賓客嘈雜的聲音,我一絲都沒有聽到,只知道樂已奏起,他的手開始動了。那樣翩然而來的帶着微笑的動,彷彿他此刻不是卑賤的樂師伶人,而是最爲高貴溫柔的皇子。他奏的只是鼓聲而已,應該是最爲單調平凡的樂器,但那一下一下的鼓聲卻偏偏含着一種韻律,深沉瑰麗,深情款款,彷彿每一下,都響在齊奏的樂聲外面,響在這歌酒喧譁的沿襲外面,響在天外,又只是響在我耳邊,若遠若近。
於是在鼓聲中,我與他悵然對望,臉上還是帶着微微的笑容,順着口應答着各種奉承,可謂熟極而流。他雙手擊鼓,神情投入,應和着點曲牌子的指揮配合着種種曲子,同樣熟極而流。但我的眼睛卻再也離不開他,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臉上。他也是一樣。
他是我童年的鄰居,他叫干將。
翌日母親跑來找我,言語中間對我是說不出的恭敬恐懼。我知道在她的眼裡已經看不透我這個女兒了。她陪這小心支吾了半天,才說出來意。原來昨晚二哥求她來見我問問近況。母親笑着:“娘娘,你二哥可擔心着你了。着我來看看,你身子是否不適。他說你昨晚一直神不守舍的,”說着她壓低了聲音,“席間他想找您談談,和你使了好幾個眼色,你卻一直沒有反應,莫非是出了什麼事情?”孃家的人總是怕楚王壓制外戚,疑神疑鬼的。二哥也是不放心,這次雖說是南蠻得平,他卻不免是功高鎮主,犯忌諱得很。楚王已是垂垂老矣,頂多只有三兩年了,而太子儲君之位坐得也一向很穩,只要保持現狀便不難順順當當地接位。於是我們的政敵擁戴三皇子的宰相府的勢力若想得勢,這次或者是最後一個機會了。
但我此刻卻無心在此,只是溫言安慰了母親幾聲,而後轉身送客到了門口。頭到現在還是暈乎乎的,耳邊還依舊是那動魄的鼓聲。兒時和他相戲的一幕幕都緩緩涌過,本都是些平凡瑣事,本都在心底多久都不會再有機會想起的,然而卻在那刻統統被那樣的鼓聲動起,再也壓不下。
但這樣的思戀又可以持續多久呢?我知道我不會再給自己機會讓這段情誼復發,爲了我的丈夫我的家族,我最終會將一切掩埋乾淨,不在自己的心裡留下一絲痕跡。我知道我可以,我可以的。
我正這樣對自己說着,小丫鬟急急跑來稟報,太子在後院伶巫亭請我前去。我換妝行去後院,遠遠就看見太子居然難得地在飲酒,彷彿還醉了。
我微微吃驚,緩緩走去,進那亭子之前悄悄問了府上總管一聲,今日發生何事了。
總管他算是太子的心腹,來往跟從,最知道太子的心事。總管笑笑,他在我面前的笑容總是帶着些神秘促狹,讓我煩惡得很:“太子今天出去求莫家的劍,不得,心裡正是煩悶。碰巧有個不識趣的小子求見,那小子既無功名也無拜帖,外面的人不讓他進來,他還跪在那裡說是非見不可。被太子撞見了,放他進來,讓他陪着喝酒。”
非見不可,是的,非見不可。我當然知道這個都城,有無數人都有着“非見太子不可”的理由,但真正肯這樣做的人並不多。
我於是悄然走近,伶巫亭的風很涼,小酌的菜色景緻清爽,桌上的酒飄着清晰一線的醇香。太子靠着望着我這邊,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我。他的對面是一個背影,一身輕衫,勾勒出了一層岑寂的顏色,岑寂淡然而又是癡絕的。就彷彿是昨夜,滿座高賢知音無人,滿場喧譁鼓聲在外的岑寂。可即便是岑寂,卻還是癡然自醉。甚至那個時候,連與他相望着的我也都在這鼓聲外面的。在那樣鼓聲的陶醉中間我就明白,在以往或者以後的宴會裡,有沒有我,他的鼓都是一樣那麼的敲,敲給聽得見的人聽,敲給他自己聽,或者不爲誰在聽,便只是爲了敲而敲。
於是,我知道爲什麼太子會叫我來了。因爲他非見不可的理由就是我。但他或者誤會了,我昨夜的悵然而望的眼神,只是一種陶醉一屢懷念一次不再邀約的邂逅,而不是任何一種暗示。
但無論我的能力是否足夠,我都必須將今天的狀況解決。我可以在政局的動盪中間遊走有餘,使得太子一黨至今不曾失勢。但今天,這伶巫亭,卻比不得朝堂,這其中的風波洶涌只我自己知道。
其實今日一切俱在太子一念之間。可是他的性子,我至今還是一點都沒有摸透。若他是醉心權勢的人,必不會在今日對我發難,甚至故意示好,我的手腕我的家族在他的眼裡當然有太多可以倚仗的地方。他若是心胸狹窄的人,必是恨我入骨,卻不會輕易對我不利,反而會在暗中耍些小陰謀,將我控在掌心,得了機會纔會任意泄憤。可太子他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無法猜透他會如何做。太子在亭中醉眼朦朧,朦朧如同煙波浩淼,在其中我看不出來,那樣的煙波浩淼之下又有着怎樣情懷?
我瞬息間將這一切盤算清楚,一面慢慢地踏着碎步向亭子裡面挪。但正當此時,干將他卻出來了,他消瘦的身子與我擦身而過,而後留下了一個陰鬱悵惘的眼神。緩緩的鼓聲從他的眼裡流了出來,直接砸到了我的心裡,留下了無限懸疑。
“你……你快……進來啊……”太子在裡面叫我,他彷彿真的醉了,他的眼睛裡面滲出了晶亮的東西,我不敢想像那是淚水。“快啊……”看我在遲疑間,他又催我。然後他呵呵的笑着,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笑得那麼大聲,“知道嗎,鄢妃,我今天沒有訪到莫家的劍——那是好劍啊……”他的語氣瞬間變得可惜,但下一個瞬間,他又變得志得意滿,那樣的志得意滿底下卻是很空很空,“不過沒關係,那人,啊,就是剛纔出去那個人,他陪我喝了一頓酒,然後就談妥了一切,嘻嘻,他答應給我一柄莫家的劍!”他彷彿很開心,笑得和一個爹答應明天帶他出去玩的孩子一樣,笑得將手裡杯中的酒水都晃了出來。
我還是一點都看不透他,只是慢慢靠到他的邊上,抱住他,從剛纔干將用過的杯中斟了一杯酒喝了淺淺一口,然後將酒渡到太子的口中。太子於是抱住了我的頭,緩緩地笑着,慢慢地說:“你也一定很開心是嗎,你會看見他的,天天都看得見。”我哭了,眼淚落在了他的臉上。我懷裡這個男人,他像那麼一個爲了換取爹爹帶他出去玩的允諾答應爹爹今天乖乖上牀睡覺的小孩一樣,認爲自己在這場交易裡面佔了太大的便宜。他將要付出的代價在他眼裡幾乎不屑一顧。
於是他真的醉了,乖乖地躺在了我懷裡,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