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干將悲言

我妻子,這還是她第一次同我使氣。而我只是呆呆地呆在原地。我所知道的邪,本是除了鑄劍,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忍得下的女子。我的妻。

曾經我一想起“我的妻”這三個字就心痛如絞。我娶的人不是我愛的人,如此而已。爲了我愛的那個人,我娶了眼前的妻。其實我知道我或者會同時負了兩個女子。但我卻真的不甘,與我的至愛天人永隔。拜堂之後,那其中的痛楚我以爲會一直痛下去。卻不曾想,原來痛也可以那麼輕易地就習慣,就麻木,就忘懷。

我第一次發現我自負深情,其實卻是一個無情的人。當邪第一次將我甩在當地掩面而去的時候,我忽然看出了她內心的震傷,她原來是如此一個特別的女子,只是一直在爐火煙氣中間將自己埋藏得很深很深。

她一直是恨着我的,我知道。只是我們從來只是在忙碌中間將自己掩飾,她是這樣,我也是。而我們互相之間卻都是心知肚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愛戀,跟所有掩飾在眼神飾物言語之下的愛戀一樣,縹緲綺麗恍惚迷醉,但與我無關。我一直以爲我們會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做一對相敬如賓同牀異夢的夫妻,直到某一天其中一個人的離開。但今天在她決然離去的眼神中間我知道,夫妻畢竟是夫妻,她永遠不會在她的戀人面前做出這樣的神色。無論是因爲什麼成就的姻緣,也還是夫妻,斬也斬不斷的。

當初,是怎麼娶了這樣一個女孩子的呢?我恍惚間看見了那個人,抱着劍淡漠微笑。有些人,即使是死了也彷彿陰魂不散,讓所有與他打過交道的人一想起他就要縮着脖子打個寒戰。名義上我要叫他師父,或者岳父。但我卻與其他人一樣,敬鬼神而遠之。我彷彿又聽見了初見時他反反覆覆告訴我的那句話——莫家的劍是不賣的,不賣的。但終於他還是把劍許了給我,代價是入贅莫家,經營劍廬。說透了,還是賣的。

所以我被註定要辜負第二個女子,直到今夜。今夜,風雨交加,她第一次對我使了性子,就像一個妻子一樣,而非師妹,或者鑄劍師。既然這樣,我就要讓她成爲我真正的妻子。我要和她說,我以前對不起她,但她負氣而去的一瞬間,我終於掙脫了另外一個女子的影子,真正愛上了她。

當我心中念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一陣霹靂聲響,長空驚雷已然如劍斬下,後院小議事務的廳堂空無一人,一時間窗外亮如白晝,將廳堂中桌椅的影子都惶惶映在潔淨無塵的地上。而瞬息之後天空又重新暗了下來,暗得比適才未曾驚雷聲動時更暗。我心中一悚,疾疾衝向廳後的臥房。

但當我趕到臥室的時候,邪已經不在那裡了。我一轉念間,窗外暴雨轟然而下,我接着衝了出去,雨砸在我的頭髮上,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衝,電光交加一次次將我的身形照亮,而我的心裡只想着一個地方,劍廬。

莫邪在劍廬裡。

我奔到劍廬門前,忽然停住了。莫邪鑄劍從來沒有人敢打擾。我怔怔地站在當地,一時間癡了。窗口透出了莫邪修長窈窕的身體,而她那鑄劍長年的手,比任何一個男子都要有力。雨水在我的頭髮臉龐衣襟上聚成了溪流,卻無法熄滅我眼中的炙熱火光。那火光,是劍廬的爐火映出來的嗎?

“咣啷噹——”劍廬裡傳來了鐵器落地的響聲,我一驚,卻看見邪正冷冷地站子窗口,冷冷地看着我,然後冷冷地說:“進來。”

我於是依言走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溼透了的身子在房間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地的水。我忽然惶惶意識到這也是大大觸犯了她劍廬中的禁忌,而邪卻只是僅僅是盯着我的眼睛,然後很緩地微笑。

我的妻子莫邪的臉被火光映照得通紅,眼睛裡面閃爍着興奮的光彩。

當冰冷的地面將我冷醒的時候,我的眼前有劍,明晃晃的不是一柄,而是一對。我看着這對出鞘的劍散發出一種光芒——這種光芒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即使在莫家的劍裡面這種光芒也是絕無僅有。我第一次在阿邪的劍裡看見了,幸福,如此明澈如霜的婉麗幸福。

我忽然憶起我的師父曾經說過,幸福從來都不會眷顧莫家。莫家世代制那兇殺之器,劍意凜然,天地共妒。所以莫家的人從來都不可能有幸福。

然而即使我不長於鑄劍,我還是莫家的女婿。那劍上流轉的光芒,明豔不可方物,長貫天地而天地動容——那分明只能是幸福。幸福。

但阿邪的臉色卻是怪怪的。不同於她以往鑄出任何一柄劍後的神色,也不同於那柄劍中間洋溢着的熱烈幸福,此時的阿邪帶着一副哀淡索然之態,衣衫整潔,雙手執着雙劍,眼光飄忽容顏瑰麗。“此劍一出,天人共嫉……此劍一出,天人共嫉……”阿邪喃喃道,彷彿有些失魂落魄。窗外的雨還沒有止,卻小了很多,淅淅瀝瀝下着。雨聲和着阿邪的喃喃,如密語魔咒,讓我感到一種古怪的恐慌。不是沒有聽說過名劍出爐的種種傳說,但總以爲是無稽之談。阿邪鑄劍無數,從未發生什麼不祥的事情。但阿邪是鑄劍世家的女兒,這些事情,她從來深信不疑。

忽然,一陣冷風吹進,阿邪打了一個寒顫,忽然右手利劍一轉,在我袒露的胸口上劃過,鮮血順着劍鋒潤過,緩緩在劍尖聚成了一滴血珠,將落未落。阿邪手臂一振已將那滴血珠振落,左劍一迎,那滴血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左劍之上。當下阿邪如法炮製,又用左劍劃開她自己的右手手腕,凝血成珠,滴落於右劍。血珠滴上寶劍,瞬間滲透,便即無跡可循。阿邪死死盯着寶劍,直到親見着血珠不見,這次舒了一口氣。

“怎麼啦?”對於妻子的詭異舉動我無法保持沉默,問多了不好,不聞不問也是不妥。阿邪的目光縹縹緲緲的,緩緩說:“昨晚……我們水**融,血脈已連。然後,用你我的血將這對劍淬了,接着滴血爲盟,劍結連理。現在,”阿邪的眼睛裡很深很深,“這柄劍已經真正是一對了。我……”阿邪忽的停住了,咬着嘴脣,不說話。我溫言安慰,“沒事的,不過一對劍而已。嗯,那一把劍是你?”阿邪將右手的劍一舉,拋了給我。我很順手地接下,彷彿她親手遞給我一樣。雖然我不學武功,但眼光從來自詡不差,而這個女子的武功我從來是琢磨不透。

我半坐在地上,細細看着劍。耳邊傳來了阿邪一字一頓的聲音:“這柄劍,叫莫邪。”我一擡頭,恰恰迎上了阿邪泫然欲泣的眼睛。天色早明,卻是昏昏沉沉的,空氣中間瀰漫着哀傷的味道。我低下頭,細看那劍,劍身上有着細細的紋路,卻如同工筆描畫,將阿邪的容貌細細得印在了上面。圖上阿邪抱劍而立,容貌清麗嬌妍,眼角眉梢,卻都是活潑潑的顏色,不沾一點塵寰的悲哀滯重禁錮。

而適才那一抹血,卻似乎真的給這個小像加了些許血色,一絲驚豔。

我看得心頭一痛,連忙將劍放下,阿邪卻恰時地說:“這柄劍,你拿着吧。送人也好,上貢也好,自己收着也好,我不管你。至於這柄干將,”阿邪的目光忽然鋒利起來,“我替你收起來。”

我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言。一夜纏綿之後,我不知道是離她近了,還是距她遠了。她抱着那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劍,神情比抱着我的時候還要溫柔,彷彿是再也放不開了。我忽然間意識到,她對於這柄劍的感情似乎是異樣非常的,如妻如母,情懷繾絹。但溫柔妥帖中間卻又懷着某種深深的恐懼敬畏,正如那柄劍是她的神坻。

我恍惚間又想起了歷代名劍的傳說,有些劍,是鑄出來就帶着戾氣的,血腥不祥而又會給持有者強大而獰惡的力量。但,這對劍分明是,鑄出來就帶有幸福色彩的啊,我眼前一晃,彷彿又被那樣的幸福光芒刺痛了眼睛。

我雙手將劍高捧過頭,楚國的宮殿雄偉浩大。我恭謹地跪在宮門之前冰冷幽藍的地磚上,跪着已經有三個時辰了。

這是新王繼位的第三天。

第一天,我在此處跪着,從雞鳴跪到日入,沒有一個人打理我。文臣武將的靴子踩過我的衣角,跨過我的頭顱。他們匆匆而過,冷冷瞪我一眼,冷冷不發一言。我認出幾乎他們中間所有的人都曾經屈駕光顧過莫家,利誘勢逼百般說辭,爲的就是我手中這柄驚天的利劍。但如今,他們都不屑一顧,無論是我的人,還是我手中的劍。

第二天,我在此處跪着,從雞鳴跪到日入,沒有一個人打理我。嬪妃命婦的繡鞋踩過我的衣角,跨過我的頭顱。她們匆匆而過,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卻在遠處竊竊私語。我沒有看見我想見的那個人,於是慶幸,如果看見她,我如何還能讓我痠軟欲斷的雙腿穩穩跪在那裡,我如何能讓自己不心碎而倒。

我之所以在這裡,之所以還可以忍受楚王的冷遇,只是因爲,那個人。

她叫鄢姬。

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是一個很遙遠的女子。

於是在跪着的時候,我便一遍一遍地將她思念。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現起與她初見的情狀。而我身邊侍立着的宮人幾天來也看慣了我乾枯的嘴角掩映着的溫柔笑容。

我那年十三,終於在過年的時候向舅舅纏來了一匹小馬,得意非凡,四處騎着玩耍炫耀。這一次傍晚騎得遠了,生怕回家晚了捱罵,於是急急抄城外廢棄官道歸家。荒蕪的路上靜寂無人,連暮鳥也沒一隻。我正心慌起來,忽的看見前面轉彎處行着一輛馬車,周圍幾匹高頭大馬不緊不慢地走着。雖然隔得遠了,人馬其實都看不分明,但那樣慢慢而行的隊伍中間卻透着一種不尋常的從容排場。我雖是生長在商賈世家,平日裡面也見過不少馬隊情狀,但不是車馬勞頓風塵僕僕,便是心急趕路催馬急行,從來都沒有一處是他們這樣的。我一愣,雙腳一夾就催着我那匹小馬追了上去。追到跟前,那馬卻奔發了性,不肯放慢,於是便急急超了他們過去。

她那個時候就夾在馬隊裡面,騎着一匹白色小馬,和她爹爹說着閒話。見我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超了馬,還差點撞翻了他們的人,大爲不滿,脆脆地叫了一聲:“就你小子的馬跑得快嗎?”就打馬追來。我聽聞這聲勢,便是心中一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打着鞭子,那小馬慘嘶一聲便往死裡衝。於是在這個風馳電掣般的追逐裡面,我看見了風裡面跳躍着的紅色,看見了裹在一襲紅裘裡面的被興奮染紅了臉龐的女孩兒。於是我只有催馬急奔地逃着回家,指望着她不敢追得太遠,或者她的父兄追上來攔住她。最終當我快到家的時候,居然發現還是沒有甩掉身後的女孩兒,而回頭看時卻見那輛馬車卻也不知不覺遙遙地跟上來了,綴在了我們身後長街的盡頭。離我家已經很近了,我第一個直覺是——他們家大人要到我家告狀了。這個念頭一起,我便當真着了慌,冷汗狂溢,忽的急中生智,狠狠一勒馬,放那女孩兒衝到我前面,而我一扭身,硬是把馬拉向了街邊的小巷,一摸馬鞭,卻是摸了個空。忙裡回頭一看,便見那一扭的時候將鞭子掉落在長街之上,也不敢迴轉去撿。慌慌張張地我連聲低吼,夾着馬鑽進了七旋八轉的小巷深處。

這個下午彷彿是着了什麼魔咒,昏黃的顏色鋪在了郊外也鋪在了城內,晚風吹得異樣詭異。這幾乎是我童年記憶中間最爲倒黴的一個下午,但我卻在那天遇見了這個女孩兒。我渾渾噩噩地狼狽回家的時候,腦子裡面晃盪的還是那一竄的紅色,甚至直到母親開始責問我時都沒有得空考慮一下能夠掩飾晚歸、衣上粘着的塵土、丟失了的馬鞭以及馬身上累累傷痕的託詞。

於是第二天,我被罰不準出門。背完了今天的功課,我只得到院子裡面坐着。然而隔着院牆,我忽然看見了昨晚熟悉的紅色——那個女孩兒還是裹在豔紅的裘子裡,卻坐到了一牆之隔的桃樹樹梢上,一蕩一蕩的,手裡還甩着我昨晚丟失的鞭子。

本就想這麼想着的,卻又不敢往下再想。鄢姬成了我們家的鄰居。便是與她日日玩鬧,從不避嫌,也算得青梅竹馬。但相聚不過兩年,父親不知怎的就犯了事,滔天大禍,起於無端。家中老老少少,砍頭的砍頭,發配的發配,一大家子人也就這麼散了,再也沒有聚到一起的時候。我僥倖逃脫了性命,卻只得埋名隱姓。千辛萬苦回到了家鄉,卻聽說鄢家得了勢,鄢姬許了當朝太子。

我搖搖頭不想再想下去。生命若是不能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光,也總該讓記憶這麼停留。而我卻忍不住將一切記憶得乾乾淨淨。

忽然間一串腳步聲從宮門中間傳來,然後是我等得都不想着等着的那聲如洪鐘的一下子:“宣上貢寶劍之鑄劍師干將覲見……”

我擡起頭來,不覺卻已經是黃昏了。又是一個黃昏。斜暉從宮殿的側面灑過,鋪得一層豔豔的光亮。我想站起身,一個踉蹌,差點倒了。宣我覲見的那宮人忙扶我站起,臉上卻不自禁顯出了古怪的神色,好奇地看了我兩眼。

我也不言語,只是木然捧着劍,跟着他繞過正殿,順着高高的宮牆走去。我一路上頭昏腦漲,也弄不清沿途路過了哪些地方,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帶到了一個門戶前。硃紅的大門敞開着,裡頭是一處庭院,落花如霰水波縹碧,卻是一派春光無限。而院子盡頭卻是一處高臺,以四根柱子支撐,大幅白紗掛在四周,隨風翩然舞動。

白紗舞動間,一個男子赫然高臥,形態俊逸不羣。我心頭一震,那個人……正在此時,適才着我等在原地的宮人又翩然返回,微微而笑:“王請先生進去。”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沿着曲曲折折的小道向高臺走去。斜暉下,庭院花草間落落幾個絃音飄散,不成曲調卻是雅逸清泠,令人如飲瓊漿,微醺薄醉。我四顧找尋,那絃音卻彷彿天上飄來,庭院深深,無跡可循。我悵然若失,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高臺左近。在近處,那高臺顯得更加宏麗奢華。那飄蕩無塵的大幅白紗也就到了近處才得看出那是欒城明湖閣特製的明嵐織綃,其中尚有高手匠人用銀線細繡的雲天織女,銀鵲舞繞。而高臺之內隱隱飄出了檀香的氣息,居然是南海深處百年纔出一寸的素芯龍涎。

而楚王正半臥半靠在高臺東角,他穿着一件寬大的淡黃衫子,仰着頭,彷彿在想些什麼心事。我裝出恭謹的樣子,把劍高捧過頭,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的面容俊朗清爽,總是帶着一種我無法企及的高貴清華,以一種什麼都不關心的漠然姿態出現在我眼前,倦怠而從容。上一次見到這個男子,已過去了數年,他也從太子變成了王。然而他的神情還是和當初相見時一模一樣,和那個在午夜夢迴時每每讓我心頭大痛自慚形穢的神情一模一樣——憶起一回便是一回的痛,這個男子無比慷慨地賜給我當他情敵的機會,讓我用莫家的劍去換,卻以那樣高華的神情告訴我,我根本沒有哪一點可以和他相比。沒有哪一點可以和他相比。

但我卻依舊無法止歇自己對於鄢姬的感情。她對於我而言,已經不只是意味着一個青梅竹馬生死愛戀的女孩兒。她是我活在這世界上唯一還有希望抓勞的過去。然後我就只有逆流而前,奮不顧身,一點一點向莫家的劍走近着,甚至不惜忍着痛入贅莫家。多年艱辛熬過,做盡了違心違願的事情,竟然,漸漸就成了習慣。

呵,成了習慣。當我發現我愛上莫邪的時候我也問過自己,這件事情是否就這樣了了,從此忘記姬兒,真真心心地對待眼前的人。但是當記憶與努力都成爲了習慣,我無法說服自己以前的一切都僅僅是陰差陽錯,都僅僅是因緣寄會成就我和莫邪。所以,到底是來了,當我捧着劍向守宮的士兵通報自己的來意的時候,我知道我只有走下去。

而如今卻是終於又一次走到了這個人面前,這一走,走了那麼多年。

而我此刻還是他的臣民,恭恭敬敬地呈上上貢的寶劍,然後忐忑地看他的神色。我本以爲在這個心頭夢中想像過無數遍的時刻自己畢會萬念紛呈,卻不料心底竟是空空蕩蕩。

“好劍!”我一驚,眼前便是亮晃晃一片,卻原來楚王已將寶劍出鞘,劍的鋒芒同楚王眉目間噴薄而出的英氣匯成了一片。“果然是莫家的劍。”楚王忽然嚴肅之極,坐正了身子,右手持劍,左手輕撫劍鋒,細細地頭查看。他的目光很快就停留在劍身的一處,再也移不開,眉頭漸漸皺起:“這是……”

“稟陛下,這是……”我很是猶豫了一番,楚王定是不會忘記當初之約,鄢姬或者此刻便在高臺的某處靜靜地看着。我卻不能不把那個傷人的詞說出口。“這是我妻子的像。”啪的一聲,我聽見了殿角茶碗砸碎的聲音,不禁渾身一顫,失魂落魄地接口:“這柄劍,也是以她的名字爲名。”

“她……這劍叫什麼?”大概是我聽錯了,楚王的聲音似乎也帶着顫抖。或者這只是我失魂落魄的錯覺,這一瞬間我幾乎想拔腿逃跑。

而我卻沒有機會動作,連多作一下考慮的時間也沒有。“叫,莫邪。”

我想,她應該聽得出,我的聲音失魂落魄。

“莫……邪……”這次我確定我沒有聽錯,楚王,他的聲音的確在顫抖着。不但是聲音,連他手上持着的劍也一樣在顫抖。忽然間我的心頭一涼,終於從失魂落魄中醒來,我看着楚王的臉色。他臉色蒼蒼地白着,眼裡的光忽然間黯淡下來,臉龐卻似乎微微抽搐着,散發出一種冰冷怨憤的氣息。

是的,莫邪,莫邪。是這個詞嗎?楚王原來,是認識她的。以前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被我一直漠視的事情倏忽間涌上我的心頭。莫邪她總是神情恍惚,總是翻出或者藏匿一些精巧的飾物,總是忽然失蹤到處都找不見然後又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回來,總是用一些最粗劣的謊言來將一切故意掩飾。

我,是在因爲莫邪妒忌嗎?我自問着,恍恍忽忽,失魂落魄。

瞬間,我感到胸口一涼,冰冷冰冷的劍鋒很順滑地滑了進去,我心頭的血染在了莫邪最美麗的肖像上面。果然,果然是好劍啊。我的人倒在地下,我的視力開始模糊,但我還是努力睜開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即將離別的這個世界——高貴清華的楚王鬆開了劍,忽然間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掩面而泣。

驚叫聲起,殿角急急奔來一個錦衣女子,長髮飛揚。我努力把頭轉向這個女子,我想在最後,看着她而死。我看見她,奔到我身前一尺處,忽的停了下來。我的眼前迷迷糊糊,看不清她絕世的容顏。我只能奮起身體裡面最後一點力氣,將手勉力伸向這個女子。她跪了下來,也將緩緩手伸出,像是想抓住我的手。我心頭一暖,伸手與她相觸,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碰到了。

忽然耳邊傳來了一聲冷笑,姬兒居然居然把手縮了回去。縮了回去。

我滿心最美麗的希望便在瞬間完完全全的破碎。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死也不瞑目的。圓睜的眼睛卻不知不覺落下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