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63章

這之後的事, 特蕾西基本都能想得到。

英諾森帶她去了歐塞爾暫避風頭,雖然皇室始終沒有公開丟失皇女的情況,卻一直在暗中進行遍及全城的搜查。他沒有將特蕾西的身份告訴任何人, 即便在歐塞爾, 也只有幾個他的心腹僕人知道特蕾西的存在。

大約過了半年, 巴黎的搜查徹底結束了, 皇室似乎已經放棄希望, 默認這位小皇女死在了火災之中。直到這時,英諾森纔將特蕾西從歐塞爾帶回巴黎,謊稱她是自己從路邊撿來的小孩, 請求帕爾默夫人收養她。夫人心地柔慈,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又向公爵百般哀求, 這才讓特蕾西留在帕爾默家中。帕爾默家對外聲稱特蕾西和維諾是兄妹, 但府中上下都知道,她不是公爵和夫人親生的女兒。

又過了幾年, 帕爾默夫婦帶着維諾前往歐塞爾的莊園躲清靜,卻將英諾森和特蕾西留在巴黎。自此以後,特蕾西和維諾便沒有什麼見面的機會了,而英諾森每當見到她,就會想起自己極力想要忘卻的那樁事, 因此他總是避免和她交談, 即便面對面地經過彼此, 也不與她說話。

特蕾西的童年過得分外寂寞, 差一點養成了抑鬱的個性。

後來, 英諾森逐漸從初次殺人的陰影中走出來,這纔開始有了面對特蕾西的勇氣。但是他那種奇怪的信仰卻始終沒有變化, 他一直認爲,特蕾西的存在就是上帝原諒他的證明。

有那麼十幾年的時間,他都沒再殺人,儘管時常用些陰險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卻絕不傷及人命。一方面,由於他和修斯頓交好,爲了不觸怒這位朋友,他不敢做出太過火的事情;另一方面,因爲特蕾西總是出現在他眼前,時時提醒着他1873年宮廷舞會上的那樁慘事。那是他一輩子無法忘卻的陰影,若非迫不得已,他不想再殺人了。

直到維諾即將成年,他確實感覺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之時,才考慮重新拿起屠刀,再次傷害無辜之人。

特蕾西也猜到自己從小體弱多病的原因,她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先後經歷了酷熱的火場與嚴寒的冬夜,能活下來已是不易,怎麼還能指望身體康健呢?

而克羅尼對英諾森態度曖昧的理由也可想而知。他帶走特蕾西,讓她無法與真正的家人相認,這是克羅尼之所以恨他的地方。可是若沒有英諾森,她真會死在火海之中,人都沒了,還談什麼相聚?因此,克羅尼心中對他多少還存着幾分感激。

克羅尼他什麼都知道,特蕾西猜想,就連諾伊斯與布萊德之間的聯繫,他大約也是清楚的。

那天在懷斯曼府的小客廳裡,英諾森講述完這件舊事,特地問她:“關於這件事,你恨我嗎?”

特蕾西看着他。

“我雖然救了你,卻沒有把你送回父母和哥哥的身邊,而是將你留在了帕爾默家。”他說,“如果我當時不是那麼自私,你或許會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關於這件事,你會恨我嗎?”

英諾森的決定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但是特蕾西對此其實並不在意。如果沒有在帕爾默家長大,她就不會認識維諾,也無法救他。至於克羅尼,他們如今已經重聚,沒有留下什麼遺憾。

但她看得出,英諾森分外在意她的回答。

這其中的原因,她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在英諾森的心裡,1873年的初次殺人就是他的原罪,他後來又做了很多殘忍的事,心理承受能力今非昔比,可他始終無法忘記二十年前宮廷舞會上的那一夜,那是他心中永存的傷疤。

正因如此,前不久宮廷舞會上的場景再現成功刺激了他。1873年舞會上的一切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中,相似的場景使他憶起從前,勾起他心底深埋的悔恨和恐懼。

而他至今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就是上帝。

說來諷刺,他雖然惡貫滿盈,卻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只要他自認獲得了上帝的原諒,就能夠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特蕾西的回答對他至關重要,這關係到他信仰的生存和死亡。如果她直言不能原諒他,無異於是在說,所謂上帝對他的寬恕,都是他自欺欺人的假想。

這或許會令他失去生存的意志吧?但也不一定。至今特蕾西仍然不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會有那麼重。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英諾森半晌。

“這個問題。”她說,“我要考慮一段時間才能回答。”

——

“布萊德·懷斯曼還活着?”庭長蹙起雙眉,故意用驚訝的語氣發問。

“這位庭長的演技是不是有點浮誇?”維諾悄聲問身旁的埃爾維斯。

埃爾維斯很詫異:“他在演戲嗎?”

“你是傻子嗎?”維諾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諾伊斯擡起頭,微微一笑說:“閣下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就是布萊德。”

他毫不意外地聽到旁聽席上傳來譁然之聲。

庭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諾伊斯說:“當年,英諾森曾向奧爾菲娜·霍索恩求婚,不知閣下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

“他這麼做是爲了穩固自身在巴黎的地位,可惜奧爾菲娜早已與我訂婚,我成了他的絆腳石,他不得不除掉我。”諾伊斯說,“在1873年的宮廷舞會上,他故意接近我,騙我喝下摻了三氧化砷的毒酒,待我中毒昏迷之後,又將我搬至火源附近,意圖焚燒我的屍身,徹底毀屍滅跡。”

庭長說:“可你並沒有葬身火海。對於當年的事我也有十分深刻的印象,你被救火的皇室親衛帶了出來,卻已經吸入過多濃煙,救不回來了。”

“那只是報紙上的說辭。”諾伊斯冷冷地說,“我曾有一段時間呼吸心跳全停,怎麼可能吸入濃煙?事實上,被衛兵帶出火場後,醫生檢驗了我的屍體,他看到我的症狀異常,卻沒有聯想到中毒,而是鑑定成由瘟疫引發的急性肺炎,直接死因是窒息。”

他保持着冰冷平淡的語氣:“那一年瘟疫盛行,即便在貴族當中也不乏感染者,何況我的症狀與染上瘟疫的人相似。既然感染了瘟疫,就只能採取火葬法,於是我的屍體被送去了火葬場。”

“這不合規矩。”庭長說。

“庭長先生,當時瘟疫蔓延得十分可怕,想必您也有印象,平民之中每天死於瘟疫的不下數十人。雖然我是貴族,但我當時已經沒有了家人,沒人願意接近染上瘟疫的人,何況那種屍體放置着不處理也有風險,我被直接投入火葬場,是很尋常的事。”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可問題就在於,我並沒有染上瘟疫,我昏迷的原因是三氧化砷中毒導致的呼吸中樞麻痹。”

“但……你是怎麼做到起死回生的呢?”

“稱不上起死回生,我只是中毒休克,呼吸心跳暫停了幾個鐘頭,卻沒死透。”諾伊斯說,“毒/藥的效果本就因人而異,也許我對三氧化砷恰好有足夠的耐受性,能活下來也算是個奇蹟。中毒後約過了一天半的時間,我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身在海船之上,距離法國海岸線已有十幾海里之遙。”

“不是在火葬場?”庭長追問。

“不是。”諾伊斯微笑,“我醒來就已經在一艘海盜船上,和一堆屍體在一起。那些海盜以販賣人體器官爲生,我詢問了他們才知道,我是從巴黎郊外的火葬場輾轉被送到了加來,最後才登上這艘海盜船,和我同一批上船的屍體有許多都來自巴黎。”

“這麼說,那裡的許多屍體都染上了瘟疫。”庭長說,“這樣的人體器官也能拿來販賣?”

“那些海盜什麼都做。”諾伊斯的語氣微微沉了下來,“屍體擱上幾天內臟就會腐壞,但眼睛仍可以挖出來賣錢,牙齒和頭髮也沒有問題。”

“那之後呢?”他問,“你身上……還發生了什麼事?”

之所以這樣問,只因爲見過布萊德·懷斯曼的人都看得出,如今的諾伊斯與過去的布萊德一點都不相似。何況,就算布萊德還活着,也應當將近四十歲了,而諾伊斯看起來不過才二十多歲。

“這個嘛。”諾伊斯笑了笑,“後來的十年之間,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有時也在英國。直到最後兩年,我才擺脫了海盜的控制,在倫敦賺到足夠的錢,改頭換面回到巴黎。”

“海盜的控制?”

“準確地說,是奴役。”諾伊斯冰冷地微笑了一下,“自從二十年前,我頂着那張被烈火燒傷的臉醒來開始,就淪爲了海盜的奴隸。他們不關心我過去的身份是什麼,我已經是一個死人,從屍體堆裡爬出來,成爲供他們驅使享樂的工具而已。整整八年間,我都被迫呆在船上,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我根本沒有機會回到法國,那艘船有時會在加來港停靠,但他們從來不許我到陸地上去。如果是在英國的多佛爾,我倒是能得到幾個小時去港口裡轉轉的機會,只是也從來不能走遠。”

“整整八年?”庭長低聲重複。

“這八年間,每一次船隻在海岸邊停靠,我都會嘗試逃走,可惜從未成功。這副被燒傷的面孔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人唾棄,沒有人願意收留我。我曾經利用船上的藥草和工具私下研製藥物,趁船隻靠岸時在英國的港口販賣,每次只能賺到一點錢,我也曾幻想把這些錢攢下來,有朝一日我就可以帶着積蓄逃走。”他垂下目光,“但我私自販賣藥物的行爲被那些海盜發現了,不但積蓄全部被沒收,還遭到了毒打,那時我就知道,這個辦法行不通。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逃走的機會實在太少,我等不起,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偷偷學習了易容術。”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我的易容術是在英國的港口向一位技藝高超的老師學習的,他大概看出我確實需要這門手藝,幾乎是傾囊相授。我在那處港口停留過三次,在短暫的時間內學到了精湛的技藝。在我漂流海上的第八年,終於,船隻再次停靠在多佛爾,我踏上陸地,爲自己易了容,改頭換面後終於成功逃脫。”

寂靜的大廳裡傳出微弱的唏噓聲,旁聽者們似是鬆了口氣。諾伊斯的目光盯着虛空,說:“我輾轉去了倫敦,一路上嘗試過各種賺錢的方法,有時我只是想吃飽飯,有時我想着一定要攢到足夠的錢,回巴黎爲自己報仇。我做過工,制過藥,甚至當過男娼,那無疑是來錢最快的方法。”

他聽到許多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閉上眼睛無奈地笑了笑。

“易容術對我從事這個行業很有幫助。”他睜開眼睛說,“我並不覺得丟臉,我只想活下去,然後復仇,即便現在我也不認爲自己有錯,那時的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等我有了足夠的積蓄,就再次改變了身份,以諾伊斯·艾爾斯之名回到巴黎。”他說,“之後的事情諸位都清楚了,我一直在設法提升自己的地位,尋找機會將英諾森送入地獄。對我來說,光是殺掉他還不夠,我要毀掉他擁有的一切——權力、地位、名譽,還有家人。”

“我甚至曾經想過,殺掉他的弟弟妹妹,毀掉整個帕爾默家族。”

維諾的雙手悄悄攥緊。

過了一會兒,他想起擡頭看看英諾森。英諾森就像個已經死去的雕像,無論別人說些什麼,都不能讓他的表情動搖分毫,可那種鐵青的臉色仍然暴露了他內心的痛苦。

“我有這個權利,爲此等待多年,如今正是時候。”

諾伊斯從旁聽席上離開,穿過大半個法庭,來到英諾森所坐的被告席位。所有人都呆呆望着他,沒有一個憲兵或法警敢於上前阻攔。

“英諾森·帕爾默。”他臉上帶着嘲諷的微笑,直盯着對方雙眼:“我要送你下地獄。”

話音落下時,他手中的藍寶石手杖從頂端斷爲兩截,伴隨着清脆的鏗鏘聲,一把鋒利的細劍出鞘。

英諾森感到脖頸處一涼,他終於擡起頭,看進一雙漆黑得幾乎使人陷進去的瞳眸。這種充滿恨意的眼神,與當年布萊德昏死之前盯着他看的冰冷目光一模一樣。

“布萊德·懷斯曼。”他緩緩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我認得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