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62章

回過神來的時候, 英諾森已經和這個小東西一起坐在了回程的馬車上。

直到現在,他整個人還是懵的。

今晚是他第一次行兇殺人,雖然計劃已久, 早有心理準備, 但現實的衝擊仍舊令他措手不及。無論他在腦海中將殺人的情景演練多少次, 都抵不過事情真正發生時出現的那種全身顫抖、手腳冰涼、思維空白的感覺。

身在宮廷中時, 危機感迫使他行動起來, 他沒有時間想太多。可現在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只聽見馬車行駛在道路上的轔轔聲,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身上全是冷汗,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若不是夜色昏暗, 載他的車伕也會被他這副臉色嚇到。

他殺了人, 用三氧化砷殺死了布萊德·懷斯曼, 還將他的屍體拋入了火海之中。英諾森爲這個事實絕望不已,這是他親自策劃的行動, 他也自認早有殺人的覺悟,但此刻他的內心忽然變得極其脆弱,開始感到後悔和恐懼,黑暗的情緒一股腦涌上來淹沒了他。

他畢竟還年少,第一次奪人性命, 內心極度失衡。坐在馬車上時, 他好幾次禁不住想要嘔吐, 最終捂着嘴拼命忍住。

他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 因此, 在爲自己的處境擔憂之前,他腦子裡最先冒出的念頭竟然是:我怎會做出這種事?我以最殘忍的手段殺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上帝會原諒我嗎?

就在他陷入這種黑暗漩渦般的情緒中難以自拔的時候,忽然感覺懷中的東西動了一下。

英諾森全身一震,這纔想起他還帶了一個孩子出來。

他說不清楚自己當時是怎麼了,頭腦空白、極不清醒,逃出火場的一路上都像在做夢一般。初次行兇帶來的巨大沖擊吞噬了他的意識,他無法思考,不自覺地就將這個孩子帶了出來。

這孩子究竟是誰?爲什麼會獨自倒在着火的走廊上?若不是他恰好經過那裡,這條小生命怕是就要隕落在此夜了。

英諾森小心翼翼地,將嬰兒從自己斗篷內側抱了出來。方纔着火的皇宮內外極端混亂,沒有人注意到他,他逃出火場後就將孩子裹在斗篷裡,渾渾噩噩地離開皇宮地界,到馬路上攔了一輛車。孩子自始至終不哭不鬧,甚至沒怎麼動過,怕是被煙氣薰暈了,有那麼一會兒,英諾森甚至以爲她在斗篷裡被憋死了。

他觀察了片刻,發現這孩子還活着,在呼吸,並且睜開看眼看了看他,隨後又立即閉上眼,像是還沒有緩過來。

直到這時,他的腦子才稍微開始轉動,考慮起該怎樣安置這個孩子。設法找到她的父母?在那之前是不是隻能把她帶回家?他覺得很麻煩,雖然順手救了她,他卻並不想把這個小麻煩帶回家裡。

他皺眉盯着嬰兒看了半晌,這孩子的睫毛是淡金色的,短短的頭髮十分柔軟,顏色介於淡茶色和金色之間。

就在端詳這個小孩外貌的時候,他一片漿糊似的腦子裡剎那間清明瞭起來,一個被他忽略多時的問題驀地跳了出來。

在皇宮中的孩子還能是什麼人?

來參加舞會的賓客不可能帶來未滿週歲的小孩,侍女通常也不敢將自己的孩子帶來皇宮中照管。

唯有一種可能,這孩子是皇室子女。他未曾聽說皇室最近有嬰兒出生,但相關消息向來是等到皇子皇女洗禮定名之後纔會見報,這孩子才兩三個月大,沒到洗禮的時候,外人不知道她的存在也很正常。

英諾森一瞬間覺得全身的血都涼了,他慌忙鑑別起襁褓的材質,是上好的夾棉紗布,外面縫着金色絲綢,他又翻開布料內側,想找找字母刺繡之類的線索,最終沒有找到字母,卻從布料裡翻出了一個銀質鑲鑽的十字架。

他將十字架捧在手心裡看了片刻,心中越發肯定這孩子出身皇室。若是宮廷侍女偷偷帶進宮來照管的小孩,怎可能配以如此昂貴的護身十字架和張揚的金色綢面褓衣?

他想不明白這位小皇子或小皇女爲什麼會被丟在走廊上,火起之後皇宮中一度十分混亂,也許是照顧她的侍女沒有負責,只顧自己逃命,卻沒有把她帶走。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必須儘快處理掉這個嬰兒。

他蒼白着臉色,雙臂微微顫抖。此刻他的頭腦十分清明,他絕不可能將這孩子送回皇宮,若是別人問起他是如何撿到她的,他該怎麼解釋?他曾前往皇宮深處的這件事將會暴露,警方在調查布萊德的死因時會懷疑到他的身上,如果老老實實將孩子送回去,他就完了。

悄悄將她放在皇宮大門前也並不可行,盧浮宮前面那條街道日夜有衛兵看守巡視,他根本沒機會做出這種可疑的舉動。

那麼,他只能將她拋棄了。

英諾森低下頭,盯着在他懷裡昏昏欲睡的孩子,默默狠下心做了一個決定。

——

二十分鐘後,他站在了塞納河邊的一片荒草地中。

要解決掉這個孩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她掐死,然後拋入這冰冷河水裡。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其他解決辦法,比如將她放在某戶人家門前,這樣既可以保全她的性命,也不至於使自己受到牽連。但他又想到,皇帝一旦發現自己的孩子丟失,一定會下令全城搜查,屆時這個孩子將很快回歸皇室,而皇帝下一步該想到的,就是他的孩子爲什麼會流落到宮外。

首先受到懷疑的也許是宮中侍女,其次就是今晚來赴舞會的客人。

他們或許會想到,能接觸到這孩子的人一定曾深入宮院內,而離奇死亡的布萊德·懷斯曼也是在宮院深處的某個房間中死去。兩方面一旦聯繫起來,布萊德的死因就會受到懷疑,人們會想到,或許有一個人趁火起之時謀殺了布萊德,隨後又帶走了這孩子。

這樣一來,他的處境就極其危險了。

如今最周全的解決之道,就是讓皇帝以爲他的孩子死在了烈火之中。這樣一具小小的嬰兒屍體,在火災過後的宮殿殘骸之中一定不易尋找,因此,縱然他們找不到孩子的屍身,也不會疑心到別處。

英諾森站在荒草叢中,看看四下無人,他把藏在斗篷裡的嬰兒抱出來,尋了旁邊一塊石頭坐下,低頭看着她緊閉的眼睛和纖細的淡金色睫毛。

他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掐住孩子的脖頸,微微用力。

在脆弱細嫩的皮膚下,能感覺到微弱的呼吸和跳動的脈搏。

他的神情因爲內心極度矛盾而變得猙獰起來,眼睛大大地睜着,眼角幾乎裂開,他以爲自己使出了很大力氣,足以將一個成年人掐死,可是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孩子居然還活着,躺在他懷裡安穩地呼吸。

他慢慢鬆開顫抖無力的手,藉着月光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痙攣,無論他心裡有多麼強烈的殺人意念,這隻手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他換了另外一隻手嘗試,結果還是一樣。

最終,英諾森將襁褓放在一邊,呆呆在河畔月光下坐了一會兒,然後他用雙手掩面,彎下腰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殺死另外一個人了。

他從小活在屈辱和恨意中,以爲戕害他人來滿足私慾是一種特殊的正義,以爲自己已經長成心黑手狠、殺人不眨眼的惡棍。可實際上,他離自己所期望的人格還差得很遠,僅僅殺死一個人就令他的心靈崩潰。

至少在今晚,他已經沒法再殺人了。

他痛哭過後,又捂着臉靜靜坐了半晌,感到寒意侵入身體。如今正是十二月,巴黎處在寒冷的冬季,夜晚的河邊更是冰寒刺骨。他慢慢回過神,心裡想到,這孩子會不會被凍死呢?

他從身旁的草地上撿起那個襁褓,探了探她的呼吸。

還活着,但是很虛弱。

他又看向映着月光的平靜河面。

他應該直接將這孩子投入河中,比起費力掐死她,把她扔到河裡就簡單易行得多,既不用耗費什麼力氣,也不需要積攢太多勇氣。

英諾森抱着嬰兒,一步步走到河邊。

他應該用力將襁褓拋入河中央,但他僵着雙臂,在河畔呆站了半晌,腦子裡閃過很多念頭,就是沒有一種念頭能夠激勵他儘快下手。

最終,遠處街道上閃現的馬車燈光讓他憶起了現實,一旦意識到現實的可怖,他忽然就有了動手的勇氣。他手臂微微下沉,準備將懷裡這個並不沉重的襁褓遠遠地扔出去,讓她沉入冰冷河水的深處。

只是一條命而已。

可是在他動手的前一瞬,孩子忽然睜開了眼睛,彷彿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她睜着眼四處打量片刻,最後偏過頭看着他。

英諾森愣住了,這個小小的意外使得他又一次陷入猶豫。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在這孩子的目光下再次消散了。

他後退了幾步,頹然坐在石頭上。

兩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他已經精疲力竭,不可能再做第三次嘗試。何況,他懷裡的孩子正在用小手抓他的衣襟,說來她也是可憐,先是被拋棄在着火的宮殿中,隨後又落入他這個惡魔之手,裹着並不厚實的襁褓被丟在寒冷的河邊荒草叢中,甚至差一點被他扔到塞納河裡活活淹死。

她顯然已經十分虛弱,沒力氣哭鬧,只是覺得冷,所以不停地抓他的衣服。

英諾森的心裡忽然對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產生了同情。

她什麼不懂,但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她見證了自己的罪行。

他殺人後落荒而逃、在河邊意欲行兇、伏在荒草地中掩面痛哭……這一切都被她看在眼中。他的愧疚、悔恨、絕望、惶恐、狠毒和軟弱,都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而她只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嬰兒,今晚發生的所有事,她今後都不會記得。

既然如此,他爲什麼一定要殺掉她?

英諾森抓了抓孩子冰冷的小手,用斗篷將她裹起來,緊緊抱住。孩子已經很虛弱了,彷彿隨時都會死去,他剛纔是那麼地希望自己能夠殺死她,現在他卻想救她。

其實他大可以將她帶去家族在歐塞爾的莊園,以便躲過這陣風波。這樣她就可以活下來,而他的安全也不會受到任何威脅。

英諾森有了這種想法之後,再度擡頭看了看月色朦朧的夜空。

他想到,如果他沒有毒死布萊德,沒有將他的屍身搬運到宮殿深處,就不會遇到這個孩子,那麼她毫無疑問將會死在火中。這個孩子恰好出現在他面前,彷彿是上帝在他殺人之後,刻意給了他拯救一條生命的機會。

殺死一個人的罪,只能用解救另一條性命來償還。

特蕾西的出現,彷彿是上帝原諒他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