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49章

“是我。”他用平靜的聲音說, “你果然還看不見。”

“你……”特蕾西有點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方纔去了你家裡一趟,管家說你到公園來了。”他說, “能在這兒遇見你反而是件好事, 若是在你家, 維諾恐怕不會允許我單獨和你說話。”

“你又有話要說了?”

英諾森嘆了口氣:“雖然你在法庭上一言未發, 但是我知道, 那兩名證人都是你通過情報屋的網絡尋找到的。對舊案漏洞的分析,想必也是你的傑作,只有你會爲了維諾做到這個地步, 諾伊斯不會有那樣的耐心。”

“他也幫了我不少忙。”

“他不過是在利用你。”他說,“因爲他與你有相同的目的, 他也想讓我身敗名裂。”

特蕾西覺得他不像是在挑撥離間, 就沒說話。

“兩年前我唯一漏算的一點, 就是你和維諾之間的感情。”他說,“否則也不會有如今的麻煩事了。”

“什麼意思?”

“我本以爲你不會在乎維諾的生死。”他看了看她, “他每年和你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兩個月,我怎麼都沒想到,你會這樣看重他。”

特蕾西沉默了一會兒:“他是我從小到大唯一的玩伴。”

英諾森苦笑了一下:“早知如此,我或許就不會對他下手了。”

“爲什麼?”

“因爲很麻煩。”他沒有說太多,“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特蕾西的臉朝着他, 半晌沒出聲。

“我從來不覺得我有錯。”他說, “我幼年時的經歷你也很清楚, 我母親是□□, 因爲看中帕爾默的貴族身份, 纔給他生了孩子,滿以爲如此便能改變自己的人生。我小時候就混在貧民巷的窮人堆裡, 經常吃不飽飯,冬天也沒衣服穿,還要遭受她的打罵。她大概是對我感到失望吧,我的存在沒能留住她那位尊貴的情人。”

“後來她得病死了,我遵照她死前的吩咐,去公爵府找我的父親。他其實一直知道世上有我這麼個人,卻不肯承認,我第一次去,就被亂棍打了出去。最終還是公爵夫人實在看不下去,做主收留了我。”他淡淡地說,“他們夫妻兩人的關係一直算不上多麼熱絡,公爵年輕時的風流多情狠狠地刺傷了夫人,她對此事耿耿於懷,卻從未遷怒於我。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感謝她,如果沒有她在,我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特蕾西問:“那你怎麼忍心對她的孩子下手?”

英諾森笑了一下:“我不會顧忌那麼多,如果我是那樣善良的人,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地位了。”

特蕾西點頭。

“我說這些,不是想向你證明自己有多麼的可憐。我痛恨我的父親,即便是在我回到了家族以後,他對我的態度仍然令我受盡屈辱。我很早就決定,一定要將帕爾默家的權位從他手裡奪過來,不能讓這本該屬於我的東西落入他人之手。將這權力和財富拱手讓人,而且還是讓給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不諳世事的小少爺,我絕對做不到。”他說,“但是,一切正如我所料,他的遺囑中對我只字未提,將家族的一切都留給了維諾。只是當時維諾還年少,所以由我暫時代理家事,皇帝也贈給了我一個公爵的虛銜。等到維諾成年之後,我就要將一切都還給他,自己只留下一個毫無用處的公爵稱號。”

特蕾西默默聽着,將手杖從左手轉到右手,又轉回左手。

“在他成年之前讓他從巴黎消失,無論用什麼手段。”英諾森說,“這是我早已決定的事,沒有猶疑,也絲毫未感到罪惡。這其中只有一個變數,那就是你。”

“我想不到你會用那麼激烈的手段擺脫家族,甚至一個人前往異國他鄉去尋找他。”他說,“甚至現在,你帶着他回來了,來向我復仇。”

特蕾西等了一會兒,說:“這有什麼問題?你有你的原因,我也有我的理由。你對付我就應該像對付維諾一樣,沒有猶疑,也感覺不到罪惡。”

“不一樣。”英諾森說,“你是我帶回去的孩子,你忘記了嗎?”

“這又有什麼關係?”

“維諾是生是死,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因爲他是那個人的兒子,我甚至希望他早點去死。”他嘆息一聲,“但是你不一樣,如果我把你當成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我當年又爲什麼要帶你回去,說服他們將你養大?如果我不在意你的生死,當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爲何不乾脆拋棄你,爲什麼要費盡心力讓你成爲家族的一員呢?”

特蕾西愣了片刻:“所以……爲什麼?”

英諾森苦笑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閃失,但是,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等着你們向我復仇,將我推向深淵。我會爲了自己再掙扎一次。”

他說完這話擡起頭,正巧看見數十步之外,修斯頓正向這邊走來。兩人的目光撞上,修斯頓先是驚訝,然後就用那種冰冷而銳利的眼神盯着他,這目光像刀一般割在他的臉上。

“很抱歉,我該走了。”英諾森微笑着站起身,儘管特蕾西看不見,他還是摘下帽子鞠了個躬,表示告辭。

——

二月初,巴黎最高法院,舊案再次開庭審訊。

經過法院取證,已確定1890年死去的三位受害者遺骨中都能檢測出過量鉈元素,結合其生前症狀來看,法院認爲這三人的死因確係鉈中毒。

根據毒發時間推斷,他們的服毒時間應是在1890年8月31號星期日,到9月1號星期一之間。而在這兩天內,維諾·帕爾默前往巴黎近郊的楓丹白露鎮,擁有不在場證明,這一點很多人都能作證,當年的案卷上也有詳細記載。

並且,他確實不具備獲得鉈鹽的條件。法院調查了巴黎市內所有出售滅鼠藥的商店,調閱案發之前數月間的滅鼠藥購買記錄,沒有發現維諾·帕爾默的名字。

至於他是否從歐塞爾攜帶滅鼠藥來巴黎,這一點難以調查。介於他房中沒有發現滅鼠藥或任何含鉈鹽的毒物,再加上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最高法院終於認定,維諾·帕爾默不是害死這三名無辜傭人的兇手。

審判長將這一系列調查結果公之於衆後,法庭內照例又走了一遍冗長的程序。九點鐘準時開庭,作出判決時已是九點四十分。

首席法官起身,用嚴肅莊重的嗓音說:“經過法官與陪審團的反覆論證,最高法院在此決定,推翻1890年重罪法院對維諾·帕爾默先生的審判結果。我宣佈,維諾·帕爾默先生無罪。”

旁聽席上靜默了一陣兒,響起零散的掌聲,各大報社的記者對着眼前的場面連續拍照,衆人交頭接耳,議論聲不絕。法庭內一時之間極爲熱鬧,而司儀也沒有當即要求肅靜。兩年前舊案的疑犯一日之間就成了無辜之人,沉冤得以昭雪,這件事登上報紙之後,想必又會在巴黎甚至整個法國境內引起話題。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特蕾西當然爲維諾感到高興,然而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輕鬆。

這件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大約過了五分鐘,記者的拍照進行得差不多了,旁聽席上嗡嗡的議論聲也逐漸平息下去,這時司儀才維持了一下秩序,要求大家肅靜。

審判長低頭看看手中的資料,說:“維諾·帕爾默先生確定無罪。因此,1890年毒殺案又成了一件懸案。曾有不少人向警方指認英諾森·帕爾默爲真正的兇手。院方對此做了一番調查,結論是,在推測的服毒時間內,英諾森也擁有不在場證明,他是不可能給傭人投毒的。”

聽聞此言,維諾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毒/藥學會的坐席,他發覺諾伊斯的面色分外陰沉。

“英諾森從8月30號到9月1號,因參加皇室舉辦的沙龍,連續幾晚住在盧浮宮,不曾回到宅邸,許多同行的貴族都能證明這一點。”審判長沉着地說,“況且,他也不具備獲得鉈鹽的條件,他名下的化學工廠從未用到過這種物質。院方認爲,他的誣告陷害罪或許成立,但他是兇手的可能性非常小。”

“關於英諾森·帕爾默的誣告陷害罪,本院將在不久之後再行開庭審理。在此期間,英諾森·帕爾默不得離開巴黎。”審判長說完,敲了一下法槌,正要宣佈庭審正式結束,卻看見被告席上的公爵先生忽然站了起來。

“請等一下,審判長先生。”他說:“我有話要說。”

審判長放下法槌,皺眉看着他。

“我認爲——”他望了望對面,看到特蕾西那雙失去了光明的眼睛,停頓了幾秒,稍垂下目光,說:“特蕾西·帕爾默,纔是真正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