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在領事館上班的這一個月,特蕾西仍關注着情報屋的狀況,憲兵還沒撤走,但日常看守的只剩下兩個人。

如果有精力,她會趁晚上處理一些情報請求,郵局每天會有一兩封寄給情報屋的信,她挑選比較重要的單子接下,抽空去舊圖書館調檔,再親自寫信寄回。工作流程與以前沒有兩樣,銀行賬戶也換成了新的,是以領事館員工的名義開設的賬戶,不會輕易被凍結。

爲了避免暴露特蕾西的行蹤,阿爾納他們基本不出門,即使出門也是去一些不相干的地方,自然無力跟進情報屋工作。特蕾西白天還要上班,擔負不了太多工作量,只能接幾個利潤最大的單子,業務一下子縮水了好多。

這晚天色已暗,她想改善一下伙食,再次來到了西岸那家意麪館,點了一份千層麪、一份奶油湯和一些甜點。

她一邊吃東西一邊看夜景,夜晚的臺伯河就像黛色絲綢,緩慢流逝,倒映着燈火和星光。

她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腳邊蹭了蹭,低頭去看,對上一雙綠寶石似的貓眼。

“又是你?”她遲疑了一下,放下叉子,將腳邊的黑色小貓抱了起來。

“喵。”小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溫順地叫了一聲。

“爲什麼總是遇見你?”特蕾西將它舉高看了看,又放在膝蓋上,“你是這家店養的貓嗎?”

小黑貓在她膝蓋上站起來,兩隻小爪子扒上桌面,盯着桌上那些食物看,一雙綠眼睛滴溜溜轉。

“這些不能吃。”特蕾西將它的爪子抓下來,小貓喵嗚了一聲,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

一般的小貓會對陌生人這麼親近嗎?

這隻貓毛色黑亮潤澤,很乾淨也很有精神,對人沒什麼戒心,雖然整天在外面亂跑,看上去卻像家養的。

特蕾西打量了它一會兒,正打算向侍者要一些貓能吃的東西,它卻忽然微弱地喵嗚了一聲,爪子一推,從她身上跳下去,迅速地轉身逃走了。

它噌噌噌幾步就躥入了路邊花叢中,倒像是被誰嚇跑了一樣,特蕾西愣了會兒神,忽然覺得身側的光線暗了一暗。

與此同時,街角的某個人影縮了回去,遁入小巷中消失不見。

特蕾西的直覺一向很敏銳,她又有了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但現在卻不是深究這件事的時機。她轉過頭,先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個人。

竟然是修斯頓。

他仍穿着深色制服,身後是街邊懸掛的一個個暖黃色燈盞,在這樣的背景下,他的神情竟然顯得十分柔和,連深藍色的眼眸都透着三分溫柔。

特蕾西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她連忙站起身:“……將軍?”

修斯頓略微收斂了神情,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

修斯頓已經吃過晚飯,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在特蕾西對面。

他裝作是晚飯後散步經過這裡,可實際上他是跟着特蕾西來的。羅馬城就這麼大,西岸的餐館就這麼幾家,即使他跟的不那麼緊,也能循着大致方向找到她。

他才坐下沒多久,侍者將最後一份甜品放上了餐桌,是一塊用巧克力和松子烘焙而成的卡普里蛋糕。他看見修斯頓的面前只有一杯茶水,就很自然地將蛋糕擺在了他跟前。

侍者離開後,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聽見特蕾西問:“將軍討厭甜食嗎?”

他怔了怔,搖頭:“不討厭。”

“要不要嚐嚐這個?”特蕾西微笑了一下,“我今天點的似乎有點多。”

修斯頓望着她的笑容,半晌才移開目光,“好。”

片刻的停頓後,他又說:“如果你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以告訴我。”

“什麼?”特蕾西不解。

“你在羅馬好像沒有親人。”修斯頓的目光停留在別處,“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用跟我客氣。”

“好的。”特蕾西有些受寵若驚,“謝謝將軍。”

“還有,”他稍稍垂眸,“你的身體是不是不太好?”

特蕾西默了默,又是這個問題,她看上去就文文弱弱像個病秧子,這也是導致她之前幾次面試失敗的原因之一。如今修斯頓提到這件事,她忍不住有點緊張。

“還可以。”她低聲說,“現在的工作還是沒問題的。”

“別勉強自己。”修斯頓說,“累了就回宿舍休息,平時也沒那麼多事。”

這次特蕾西愣怔了好久,才輕輕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一時無話,修斯頓拿起餐叉,嚐了嚐盤子裡的卡普里蛋糕。

酥脆的表皮之下是鬆軟的內餡兒,柔和的口感在舌尖散開,甜中帶着微微的苦。

——

那之後不久就到了換辦公室的日子,隔壁的新辦公室已經佈置好,原本的打算是讓修斯頓搬過去,但他卻是一副不怎麼愛動的樣子。

“現在這樣就好。”他說,“隔壁空着放東西吧。”

由於武官處增編,增加辦公室是相應規定,即使他空着不用也不會被收回,安格斯應道:“也行,空着當會議室,有雜物也可以放過去。”

修斯頓看了特蕾西一眼:“你想要單獨的辦公室嗎?”

特蕾西正抱着打字機打字,也不擡眼,就只是搖頭。

“那就先空着。”修斯頓說。

於是新辦公室變成了半個倉庫,平時特蕾西有什麼看不順眼的東西就往裡塞,需要比較大的空間來整理文件時也會臨時搬進去幾個小時。修斯頓將自己屋裡原有的躺椅和屏風也放了過去,他覺得這些東西沒什麼用,擱在身邊還礙事。

某天午休,特蕾西在領事館對面的書店閒晃,在軍事讀物區碰到了安格斯。

兩人一邊挑書一邊閒聊,聊着聊着話題就跑到了修斯頓身上。

“將軍跟我想象的有點不一樣。”特蕾西捧着一本探險小說翻了幾頁,擡起眼來,“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將軍本來就沒什麼架子。”安格斯很高興聽到別人誇讚修斯頓,“不過他對你好像有些……”

“有點什麼?”特蕾西看着他。

安格斯神情一滯,作爲一個旁觀者,他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修斯頓對特蕾西似乎關照過頭,從他平日不經意的言行中,幾乎能讓人解讀出一種保護欲。

如果這是因爲特蕾西是武官處唯一的女孩,需要特別關愛,倒也勉強說得過去。但是……從她來領事館上班的第一天起,將軍的表現就一直很奇怪。

他有時候也會往歪處想,但很快就會將自己的思想糾正回來。

“你覺得呢?將軍對你怎麼樣?”安格斯反問。

特蕾西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面冷心軟,非常護短?”

她又翻了幾頁手上的書,不經意間擡頭,透過書架的空隙看見了對面的一片衣角。

“我挑好啦,先回去了。”她忽然換上一副笑容,對安格斯揮揮手。

“嗯,我也快了。”安格斯點頭,目送她飛快跑走,心想離上班時間還早,她幹嘛這麼着急?

他將選好的兩本書夾在臂彎裡,目光順着書脊搜尋,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書架的另一面。

然後他看到了修斯頓。

“……將軍?”震驚過後,安格斯尷尬的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修斯頓站在兩排書架間低着頭,像是在認真思考什麼,聽到有人叫他,也沒太大反應,只是點點頭。

“……來買書?”安格斯繼續沒話找話。

“也不是。”修斯頓淡淡說,“看到你們,就進來了。”

他居然能把偷聽的行徑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安格斯好半天都沒緩過神兒來。

“她剛纔說我什麼?”修斯頓擡頭盯着他,像是忽然失憶了一樣。

“呃,面冷心軟,還有……”安格斯機械地重複了一遍,“護短。”

“護短?”修斯頓輕笑了一下,神色間看不出是愉悅還是失落。

經過這一次,正直如安格斯也忍不住開始懷疑起他的用心了。

——

特蕾西被迫流落在外的這段時間,阿爾納也沒有閒着,他曾寫過好幾封信親自去郊外的郵局寄出,收件人都是時常關照情報屋生意並且對羅馬形勢有一定影響力的大客戶。這些人要麼是有權勢的貴族,要麼是稱霸一方的黑手黨,總之都足以向羅馬憲兵施壓。

他不需要弄出什麼大動靜,只要有某個客戶幫忙敲打憲兵團長即可。英諾森在羅馬能使喚的也只有區區十幾個憲兵,他與團長的合作關係並不牢靠,只需稍微提點,羅馬憲兵自然會放鬆對情報屋的監視。

別讓他們抓住特蕾西就成了,怕的是她被送回巴黎。

這天阿爾納正在書房打掃,那個剛來倆月就毀掉三個烤爐的小廚師上樓找他:“管家先生,家裡的馬鈴薯快沒了,我想再去趟市場。”

“去吧,身上錢夠嗎?”見他點頭,阿爾納又說:“買完東西就回來,別去其他地方,也別找特蕾西。現在他們的監視已經寬鬆多了,但我們還是要保持警惕。”

“好。”小廚師點頭,遲疑着說:“已經這麼久了,她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她在外面比較安全。”阿爾納繼續擦拭書架上的裝飾品,“別多想。”

小廚師多少被他冷靜的態度所感染,正要轉身下樓,窗外的一幕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管家先生……”他驚訝地指向外面,“你看。”

阿爾納從書架前轉身走到窗邊,微微蹙起眉。

那個消失過很久的首領模樣的憲兵回來了,他在鐵門外對負責看守的兩名憲兵說了幾句話,然後三人一起離去。

之前無論他們怎麼輪換,大門口總是保持有兩人監視,如今居然一下子全部撤走,也沒見有人前來替補。

別墅門前久違的空了下來。

小廚師的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他們撤走了!”

阿爾納的神情卻並不放鬆,憲兵忽然撤走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由於某種原因放棄了對情報屋的監視,二是他們已經找到了特蕾西。

在還沒搞清楚狀況的如今,顯然還不到他應該高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