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擊鼓(上)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肖國的皇后瘋了。她命人燒燬了整個花園,將自己關在了房中幾日不外出。服侍她的宮人們說,每夜都會聽見她尖利的咒罵聲,時不時的,還會夾雜着癲狂的笑聲。

這一切,都是豐國送來的美人桃夭一手造成的。

肖國的王明知道桃夭是妖孽,卻仍是心甘情願地沉溺在了桃夭絕美的笑靨中,對他百依百順,寵愛無比。

桃夭是世上最美的人,早在十年前,他的名字就已是世人皆知,而十年之後,他依舊是少年之姿,絕美而不可方物。

他做過很多國王的寵妃,也害死了那些國王。所有人都罵他是妖孽,但見過他的人,沒有人敢說他不美。

在肖國國王得到桃夭的第五個月,肖國因君王久不理朝政,國家亂了秩序,而被豐國的軍隊輕易攻陷。自此,肖國成爲了歷史上的一個名字。

桃夭被迎回豐國,那貌美卻業已瘋癲的肖國皇后成了一名將軍的侍妾。在見到桃夭的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

“賤人!賤人!爲什麼我把花園都燒了,你卻還活着?!天師不會騙我的,他說你是妖,是有宿體的!可你爲什麼還活着?!”

一旁的侍從壓制住了他,防止她傷害到桃夭。

而桃夭卻是微笑着慢慢走近,聲音低得只有肖國皇后與他自己才聽得見,“因爲啊,我的宿體就是你宮殿裡的那株養在花瓶裡的桃花啊。”說完,他蓮步款款地走開,笑聲輕柔而愉悅。

幾天之後,效果皇后投繯自盡。

豐國的王是生來的霸者,他原先卻不是該坐在王座上的人。但他有謀略有武藝,更有一個天下無雙的助力——蠱術師麗花。

麗花愛他,沒有任何緣由的,傾其一切地愛他。

而他,卻可以在作用後宮無數妃子的同時,只給予她一個施捨般的擁抱。麗花不在意,她對他的愛,一直都是卑微的。

桃夭,就是麗花製造出來的,爲了幫助那個男人以最少的損失得到最大的利益的工具。桃夭有着最美的容顏與身體,卻沒有一個人的靈魂。他的本體,只是一隻蟲子,麗花製造的媚蟲。

但就是這麼一個桃夭,竟然告訴麗花。他愛上了一個人。那個人,是連國的幌子,是與豐國同樣強大的連國的繼承人。

桃夭僅是見了他一面,就愛上了他。就如同麗花愛上了豐王一樣。

“你該及早放棄,忘了他。桃夭,我只剩下你這隻媚蟲了,你若死了,這世上再無媚蟲。”麗花認真地看着他,聲音枯澀而乾啞,“媚蟲一旦愛上一個人,很快就會死去。”

“那就讓他也愛上我。我死了,讓他陪我一塊兒死。”桃夭說處這句話時,臉上的神情妖美得炫目,他自信沒有人會拒絕自己的愛,任何人。

那個皇子名叫奕。看上去是一個仿若春風一般的男子,溫文儒雅,翩翩君子。

桃夭主動去了連國,以豐國使者的身份送上了結盟的禮物,這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

奕不在意桃夭成爲他父皇的妃子,待他就仿若對待一個普通人一般。這讓桃夭更堅定了自己的目光沒有錯。

“我很喜歡你。”桃夭在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站在最茂盛的桃花樹下,對着奕說,“你愛我好不好?”

微微愣了一下,奕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桃夭已然撲入了他的懷中。柔軟的紅脣主動印上了奕的脣。

脣瓣相貼的瞬間,奕聞到了最清淺且柔軟的桃花香,桃夭本身,就是最豔麗的桃花。明明是最不潔的存在,卻有着最乾淨的氣息。

“愛我好不好?”稍稍後退了一步,桃夭重又問了一遍。

“以你的容貌,沒有人會不愛你。”奕說,看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變化。

“那麼,你呢?”桃夭看着他,眼裡滿是純粹的期待,“我不要別人愛我,我只要你愛我就夠了。”

奕微笑,卻不回答。

桃夭的笑容因而一點點的黯淡了下來,“你不喜歡我麼?可是你說沒有人會不愛我的……”

極溫柔地牽起了桃夭那雙比女子更秀美白皙上數十倍的手。奕看着他,脣邊的笑溫柔而俊美,紛飛飄落的桃花瓣雨中,他眼底的情愫更顯得模糊不清,“桃夭,聽說過一句詩麼?‘執子之手,椅子偕老’。”

桃夭紅了臉,心中有了一種奇異的感情在漲滿。很像是喜悅,可又帶着一絲絲的羞怯和不安。那種感覺,一點點地充滿了他的心臟及全身。

他笑了起來,那是全天下最美的笑靨,難以用言語形容,工筆更難以描繪之。

奕輕輕擁抱住了桃夭,就像正懷抱着一支柔軟嬌豔的桃花一般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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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桃夭覺得自己其實也算是一個人。因爲此刻,在奕懷中的自己,正是全心全意地愛着奕的。奕的一切,是他的全部。

連國的王給桃夭建造了最華美的宮殿,桃夭雖然一直住在連王的寢宮裡,卻仍是小心地將自己的宿體放在了自己的宮殿裡。誰也不知道。

但奕卻是一個例外。桃夭甚至給他看過。

那是奕見過的,最美麗的桃花。而桃夭對於他的讚美,顯然很高興。

桃夭的宮殿除了連王之外,誰也不能進出,偶爾連王忙於政事時,他就會回到自己的宮殿。然後,奕就會來。

不同於別人,奕只是很溫柔地輕吻他,摟着他和他一同入睡。奕沒有表現出對他的身體的迷戀,甚至從來不曾佔有過他。所以,他更加相信,奕是真的愛着他的。

別人的愛,他都不屑一顧,只有奕,只有奕啊……

桃夭每每在奕入睡後輕輕地用指尖描繪他俊美的論或,依偎在奕的懷中,聽着他有力的心跳,只是這樣,就很滿足。比任何寶物都珍貴的,奕。

從宮女那兒聽說奕喜歡美食。桃夭從被麗花製造出來,就一直過着被人服侍的生活,而現在,他自願去學習廚藝,並且甘之如飴。

他第一次做出來的食物,才放到碟中就被他捧着跑去拿給奕品嚐。

清甜的綠豆糕被均勻地切開,印着一枚枚雅緻的桃花,精緻得就如同桃夭本人。桃夭的目光晶亮,看着奕的時候,神情甜蜜而不加掩飾。

奕輕拈起其中一塊,嚐了一口之後放下。

“很好吃。”他的齒頰間滿是綠豆的清爽香味,輕輕笑着,他低頭吻住了桃夭的脣。分開後,溫溫柔柔地喂桃夭吃了一口他自己做的糕點,聲音溫文,“謝謝。”

桃夭因此高興得笑了一整天,連王見狀,對他更是寵愛有加,呵護備至,只盼他日日都能那麼高興。

那之後,桃夭時常做食物給奕品嚐,偶爾弄傷了手,也令得奕關心了半天,並親自爲他包紮。

桃夭是媚蟲,這點傷不過幾日便可痊癒且不留傷痕。但他樂於得到奕的關懷,被奕關心着,他覺得自己好生幸福。宮女口中的幸福,也就該是如此的罷?平平淡淡,卻又滿足快樂。

此後,桃夭與奕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而奕都留在桃夭宮殿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奕的無意掩飾令連王在不久之後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連王對自己的兒子大發雷霆,並將桃夭關在了他的宮殿裡。奕曾對此想去見桃夭,都被侍衛擋在了外頭。

桃夭看着他離去的身影,每日都鬱鬱寡歡。連王對這麼一個絕美而嬌柔的人兒,捨不得罵更捨不得打,見他如此,唯有頻頻嘆氣。

“孤待你不好麼?爲何要如此對孤?”連我那個握着桃夭的手,問,“有什麼孤給不了你的?”

“我不要,我誰也不要。我只要奕一個人就夠了,別人的東西我都不要。”桃夭搖着頭,聲音裡透着絲絲的哽咽,“我愛他。”

終於震怒。連王扔下桃夭,大步離去。宮殿外,奕正站在那裡,“父王。”他溫和地微笑着,“請讓兒臣再見桃夭一面可好?只這一次。”

連我那個皺着眉頭,不明白素來冷靜的兒子爲何如此如此莽撞。

那桃夭他,終究是個妖孽啊。無論誰都躲不過他的媚術,連他的兒子亦是如此麼?

“罷了,只此一次,去罷。”連王嘆息,慢慢離開。

桃夭還坐在遠處,見他來,最初流露出的詫異轉變爲了驚喜,“奕!”他起身,撲入了對方的懷中。

“奕……”他擡頭看他,淚光盈盈。

“我帶你走,好不好?”奕溫柔地撫摸桃夭潔白的臉,目光的餘角掃到了一株放在瓷瓶中的桃花,心下了然。奕輕輕擁抱住了桃夭。

桃夭在他的懷中用力點頭,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奕竟然願意爲自己做這麼多!桃夭本就要求不多,身爲媚蟲,他完全不覺得自己躺在一個男人的身邊愛着另一個人有什麼不妥。而現在,奕是希望自己能完全屬於他啊……

即使很快就會死去,又如何?能和奕在一起,他無畏於死亡。

奕帶着桃夭從密道離開,桃夭跟着他走。連宿體也一併交給他保管。

他相信這個男人,不論奕做什麼,都不會威脅到他。奕一定會保護他的。

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桃夭氣喘吁吁卻仍然堅持牽着奕的手往前走。從密道里出來時,乍然進入眼中的強烈光線令桃夭不適應地眯了一下眼。等到再睜開眼時,眼前的景色熟悉而美麗。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奕。”

“什麼?”對方亦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爲什麼要從御花園走?”桃夭問到。連王常常帶他來此處賞花,就連他向奕吐露情意的桃樹,亦是在御花園中,且就在不遠處。

御花園外,士兵的巡邏不斷,極容易被人發現。桃夭雖心思單純,卻並不笨。他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奕慢慢鬆開了他的手,並轉過頭來,他的表情就彷彿是換了一個人,冷淡而居高臨下。奕動了動脣,聲音裡透着嘲諷的鄙夷,“桃夭,原來你並非空有一張臉啊。”

桃夭一驚,本能的後退,卻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他回頭,竟是連王。

“奕!”他向奕伸手,卻被對方揮手打開。

“只不過,你還是很好騙的。也對,一條蟲子能有什麼心機,空長着一張絕色的皮相,裡頭也還只是一條蟲子。”奕的語氣極爲厭惡,“每次碰到你,想起你是條蟲子,我就覺得噁心。”

桃夭的臉色煞白,從雲端跌落!到谷底的滋味,令他一時間失了反應。直到奕揮手叫人取來火盆,他才驚叫了起來,“不要!”他知道奕要做什麼,他的宿體在奕的手中,他的宿體……

眼看奕從懷中取出了那一株桃花,桃夭的全身都開始顫抖了起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不要,求求你。不要那麼做,求求你……”媚蟲不可以離開宿體太遠,失去宿體的媚蟲,不出片刻就會灰飛煙滅。

他的奕要殺了他!

這個認知令他全身都在發冷。

不爲所動的,奕將那一株絕麗的桃花投入了火盆之中,“我答應帶你出來,死在這兒你應該也很高興罷?”

桃夭的周身開始冒煙,他低低地叫着,眼中淚光盈盈,“奕……”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不顧一切地上前,抓住了奕的手,“爲什麼,爲什麼呢?你說你愛我的,我只信你一個人啊……”

滾燙的觸感僅在片刻便消失不見,因爲桃夭的身體自指尖開始片片碎落,散落成沙。那張絕美的臉亦隨之消散,奕冷眼看他消失,手背上卻多了一點冰冷的溼潤感,低頭見是一滴淚。

一條蟲子,也是會流淚的麼?

他怔然,聽見了桃夭哭泣般的呢喃在耳邊迴盪,“奕,我愛你啊,奕……”一切,隨風消失不見。

曾經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而今不過一把塵土,過不久,便將徹底消失於這天地間。

連王的申請似悵然若失,卻聞得奕一聲冷笑,“父王,莫不是在心疼?”

“若他不是媚蟲,倒是世間少有的單純之人,赤子之心仿若白紙,落得如此下場,唉……”連王擺手,“孤累了,你若想要王位,將詔書拿去便是。”他走遠,背影蒼老。

奕在三天之後登基爲王。一個月後,發兵攻打豐國。

由於豐國依靠媚蟲而在短短十多年間從一個小國擴張至今日的廣闊土地,領地之上,形形**不同的種姓文化令豐國的統治者極難管理這麼衆多的子民。連國一發兵,不到兩個月就攻下了數十座城池。

成爲了新一任的連王,奕的休息就變得極少。成百上千的奏章,國事重重,偶爾的透氣時間,他什麼也不做,兀自待在御花園裡發呆。

桃夭死了,但又彷彿尚有魂魄存在,夜夜入他夢中,反反覆覆唸的,都是那句臨死前的詰問。斑駁的美麗面容,流着淚,一遍遍地問着那句話。

爲什麼,爲什麼呢?

因爲他是媚蟲,他是危禍君王的媚蟲。他若再待在連國,他的父王難保不會徹底被他迷住。斬草除根,要徹徹底底地斷絕危患,他必須死。

我愛你啊……你說過你愛我的,我只信你一個人啊……爲什麼……奕……

他只是一隻媚蟲,會懂得什麼叫愛?他只是一隻蟲子——奕閉上了眼睛,腦中閃過了桃夭看向自己時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

眸光盈盈,美麗不可方物,仿若一個純真的少年。

誰讓你是媚蟲呢?奕睜開眼,起身,慢慢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