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擊鼓(下)

半年後。豐國大半城池陷落。奕以連王的身份,親自出徵。

鏖戰四個多月後,終於攻下了豐國的都城。豐王自刎於大殿上。豐國自此瓦解,併入了連國的疆域版圖中。

奕踏入豐國後宮院落最偏僻的一處,一名侍衛報告說還有一名女子待在那兒,但那人並不在豐王的後宮名冊上,且會使用蠱術,無人敢輕易靠近那裡。

他推開了那並不華麗的木門,裡頭一片漆黑,卻沒有什麼奇異之處。一點燭火慢慢移近,他發現是一名清瘦的女子,蒼白而年輕,卻有着一頭雪一般的長髮。

“你就是桃夭愛上的人罷。”麗花放下了燭火,臉上甚無表情,“你殺了桃夭。”

“對。”奕點頭,“孤知你是蠱術師,可願歸降?”

麗花搖頭,“不用了。我壽命將盡,亦應隨豐王而去。”

“你將其餘媚蟲的去處告知於孤,孤承諾讓你與豐王同葬。”奕開出條件。麗花愛豐王之事,天下無人不知,若不然,她不會甘於留在皇宮中。

麗花目光平靜,“沒有了,我只剩桃夭一隻媚蟲,再無其餘,他們都死了。”

奕的瞳孔收縮了一下,神情有些陰沉,“死了?”

“你不信也不足爲奇,連豐王也不信。但,他們都是因爲愛上了人才會死的。我告誡過桃夭,若不想死,便殺了你,以得延命。他卻寧可讓你陪他一起死,也不願獨活。”

“他只是只蟲子,根本不懂情愛。”奕冷眼看着眼前申請枯槁的女子,“你既如此說,孤便信你。來人,帶她去大殿。”

麗花心知他是讓自己與豐王死於一處,也不反抗,隨侍衛而去,卻在邁出門前,回頭道:“連王,媚蟲的心,是活人之心,他們所愛之人,必會哎他們。那是我的咒,無人會例外。”說吧, 她一步步離去,不做停頓。

奕站在原地,表情時陰時晴,變幻不定。

活人之心……媚蟲有活人之心……笑話!若真如此,桃夭怎會一邊如此無知無覺地躺在他父王身邊,又一邊跑來說愛他!

他不喜甜食,但桃夭爲他做的食物,無一例外都是甜的。甜得就好似桃夭的脣,桃夭的笑靨。

騙子……都是騙子……

他揮手掃落放在桌上的燭火,大步離開這個將變成火海的屋子。

半個月後,奕整頓完已成爲豐郡的豐國的事宜,決定返回連國的國都。豐郡的官道常外設一處奴隸販賣集市,人流時常凝聚不散。本不想從繁忙處行經的奕爲了避免繞道,只好選擇從這裡經過。

因豐郡幾乎無人見過他而棄車騎馬而行,僅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那熱鬧的集市,就不由自主地定住。

他看見了桃夭!儘管對方的面容上滿是髒污,但那雙眼睛是不會錯的。嫵媚而乾淨,眸光盈盈,美麗得好似上好的玉石。

奕當下調轉馬頭,往那裡而去。

桃夭正被人當成奴隸拍賣,他跪在一處臨時搭建的高臺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平靜得好似事不關己一般。

在一人出了五百兩銀子之後,再無人出價。

“一萬兩。”正當賣家要敲定買賣之時,奕出聲,並吩咐侍從將桃夭從那兒領了過來。

“孤以爲你已經死了,桃夭。”奕坐在馬上,看着始終低着頭的桃夭,而對方在聽見他的話的時候,終於慢慢擡起了頭。離得這麼近,奕這纔看清他臉上有着一道狹長而猙獰的傷口,自右側額角一直劃到了脣角,一張傾國的容顏被完全破壞。

“我不是桃夭。”對方靜靜地回答,“他和麗花都已經死了。”

“不可能,那個蠱術師說這世上僅剩桃夭一隻媚蟲。”

“在她眼中,我確實已經死了。”他說,“我比桃夭先出生,十年前,是我讓豐王得到第一個別國的領土。”討要在立即離開後才代替了自己的任務。桃夭才三歲,卻太早愛上了人。

奕的目光一冷,“那麼,你爲什麼會在這兒?”

桃華不說話了,他再度低下頭去。而一旁的侍從則低聲提醒奕該及早繼續前行,再不久就到驛站了。

奕只得作罷,命人牽了一輛馬車給桃華,再度前行。

到達驛站之後,奕將桃華叫了過去。

“現在該告訴孤你爲何在那兒了罷?”

“我愛的人自盡而亡換來我的存活。毀了容的我對麗花而言失去了作用,流放在外,被人買賣也不奇怪。”桃華無意細談,洗淨臉後,臉上的傷口更顯恐怖,但依稀看得出當年的傾國容姿,那是一張和桃夭何其相似的容顏,“你是桃夭愛的人麼?”

奕不說話,不否認卻也沒有承認。

桃華卻是笑了一下,“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他最愛的就是溫柔的人,別人待他越溫柔,他也越容易愛上那個人。不過,他完全沒看出來那只是你的表象。”桃華的眼神雖然清澈卻也滄桑。面前的男人有着溫柔的笑容,卻有着冰冷的一雙眼,“他是我們之中最年幼的媚蟲,也難怪會死在你的手裡。”

奕心下一緊,“你怎麼知道的?”

“媚蟲的淚是烙印啊。”桃華纖指遙指他的手背,“我聞得到那淚水的味道,你背叛了他。”

“你若沒有毀容,你的下場會和桃夭一樣。”奕冷聲道。對於“背叛”這個字眼,他覺得分外刺耳。

“媚蟲一旦愛上了一個人,很快就會死去,我愛的人死了,我才苟活至今。媚蟲是殺不了自己的,你若是想殺我,倒算是了結了我的心願。”桃花看着他,堅定的模樣像極了桃夭那日將手放入自己的手中時的樣子。

“容顏盡毀的你,危害不了國家的社稷,對於孤來說,毫無威脅性,殺你何用?”

“呵,你可知,媚蟲愛上的人,必定會愛上媚蟲麼?”桃華忽然問,意味不明。

奕揚眉,“你是說孤其實愛着他?”

桃花卻再度搖頭,“那是你的事,更何況,套已經死了,你縱使愛他,他也無法再度重生。”桃華說完,徑自走了出去,那背影與桃夭別無二致。

自那晚起,奕在沒有夢見過桃夭。卻開始,漸漸地想念起了他。起初是不經意躍入腦中的片段,到後來,竟是不可抑制地思念他。

至今未立後納妃的他始終獨自入睡。而在一年多以前,他曾多次擁着一個人入睡。那個人擁有絕美而柔軟的身體, 一如嬌豔的桃花。

奕開始失眠。夢不到桃夭,懷中亦早已失了他的溫度。每當這時,他總會在御花園中看見桃華的身影。

若沒有那道傷疤,桃華與桃夭那近乎完全一致的面容必定會令他產生錯覺。但其實,他很清楚,桃夭已經死了,是他親手殺死了桃夭。

正如桃花所說。即使他確是愛着桃夭又如何?桃夭已不會再活過來。並沒有過多的懊悔和自責。奕只是覺得心底某個角落的裂縫正在逐漸擴大。

心中的東西在流失,慢慢的,空了。

桃華由他愛人的性命所換來的生命在逐漸走向盡頭。冬季過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漸漸的,連走路的力氣也失去,終日躺在牀上,卻有了奕的陪伴。

“也許,桃夭的眼光並沒有錯,他選擇愛上你,是因爲你真的有待他好過。”桃華在某一天偶然地吐露出了這麼一句話。

正在眺望窗外桃樹的年輕連王轉過頭來,“不,我只是覺得有負於他。這麼做,只是讓自己好過些。”

桃華聞言,笑了笑,不說話。

“從沒見過你的宿體,也是桃花麼?”

“對,麗花她喜歡桃華。但我的宿體已經沒有了。”桃華看着自己的指尖,“能活這麼久,連我自己都很詫異。”

“如果沒有所愛之人來抵命,你們可以活多久?”

“沒有愛上人的媚蟲是不會死的。只要媚蟲蠱咒不解,我們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但一旦愛上了人,就只有半年可以活。”桃花說,“在我之前的媚蟲是雌性的,她還來不及爲她的丈夫生下孩子就死了。”

奕忽然不說話了,看着桃華的目光之中摻入了一絲痛楚之色。

桃華的眸光盈盈,“我麼都沒有後悔過,愛上一個人,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

“孤,從來沒有讓桃夭幸福過。”奕的聲音裡透着嘆息,“但孤依舊不後悔殺了他。”

“是啊,媚蟲本不應存在,違逆天理。”桃華閉了閉眼,似乎有些累了,“等我死了,這世上就真的再無媚蟲了……”說完,他慢慢地進入了睡鄉。

奕坐在牀頭,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伸出手來,似乎想要觸碰,最終卻還是收了手。

春末時,桃華迎來了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奕坐在牀邊,一如先前那些日子那般守着他。

桃華主動握住了他的手,聲音低微而虛弱,“連王,你定是讓桃夭感到幸福過,所以,他才那麼……”話未盡,他的身軀化作塵埃,在清晨的陽光之中,隨風消散不見。

心中終於如同手心一樣,空無一物。

年輕的連王突然想到了幾年前的桃樹下,他對桃夭說過的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時的桃夭,是不是感到了幸福呢?他從沒見過桃夭笑得那麼燦爛過。原來桃夭所要的幸福,只是那麼簡單。而他,連這一點,都是欺騙他的。

桃夭啊……

素來冷靜而自制的連我那個,望着空落的掌心,眼角落下了一滴淚。

2009年6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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