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瑞安看着現在正窩在沈潤山懷中向一邊走去的唐雨墨,之前因爲好奇,他早就把唐雨墨所作的幾首詞都反覆看過很多遍,儘管早就對唐雨墨的詩詞功力有過深刻的印象,但是以往的多是大氣之作。但是這首詩平易當中卻顯功力,彷彿看話本小說中武林高手的化骨綿掌一般,看似不經意,但是卻是情景交融,以詩寓人、喻事。
查瑞安看看旁邊眉頭深鎖的妹妹,那邊蔣安也已經拿着那張宣紙朝官鈞賢他們那邊走去了。幾位老人其實都也已經聽說了那首詩,那首詩詞的遣詞造句並不繁雜,所以大家也是很容易記得住。現在彼此的眼神裡都是複雜的神色,甚至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扣敲着,彷彿是有節奏地伴奏。而此時的大廳一層,有幾位抱着琵琶古琴的青樓女子也是正在往這邊張望,那個叫靜兒的也是伸長了脖子,這樣的情況,她作爲青樓女子到底是不敢走過來的,只是等着別人抄了一份送過來。
“娘子,那詩寫得不錯啊,究竟怎麼回事?幹嘛他們都這樣······”沈潤山臉上帶着微笑和別人點頭,從牙縫裡隱約擠出這句疑問是問着在自己懷中的妻子。
其實沈潤山有着深深的疑惑。其實說實話,唐雨墨此時就把詩作拿出來,並不代表就會得到極高的評價,畢竟今天的詩會又不是爲她一個人開的,周圍也有別的才子會寫,旁人會給什麼評價,那是他們的事情。沈潤山只是稍微懂看,意思固然是明白的,但要評價頂級詞作的高低,就很難了。而且這是他第一次和娘子來參加這種文人圈子的聚會,也是第一次這個金陵第一才女作爲他的娘子一個小女人的身份在衆人面前展現才華。對於向來在心中嚮往仰慕文采風流的事情的沈潤山而言,這是他很期待的一個場合。唐雨墨的這首詩,他看懂了,也覺得很好,但是大家的反應,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懷中抱着自己的娘子,沈潤山的心中其實有些忐忑,他們走到一旁的圓桌坐下,此時他還是握着唐雨墨的手,只見周圍的人還沒怎麼圍過來,他才面上佯裝鎮定,偷偷地和唐雨墨說道:“哎,娘子,那首詩怎麼了啊?”身後的華安此時也好奇地湊過來:“對啊對啊,怎麼了啊?是寫得不好麼?”唐雨墨擡頭看了他們二人一眼,而後確實笑了起來,並沒有搭話。沈潤山眉頭微皺,臉上鎮定,滿腹疑惑,一直跟過來的沈潤節此時纔在一邊的椅子上坐着探過頭來。
“三堂哥,你以前有沒有看到人寫那麼短的詩寫那麼長的題目?”
沈潤節噗哧一下笑了出來,一臉複雜的表情望着唐雨墨,也不知道是佩服還是唏噓:“三堂嫂,那詩你是應着咱們今天這景?寫個那麼看起來孩子氣的題目?”
唐雨墨看了他一眼,而後又笑着看看沈潤山:“恩,這樣多好,不用那麼直白。”
“你是說?二哥你是說她這首詞是有說咱們今天打架這事?”查心蕊瞪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二哥查瑞安。查瑞安沒有回答她,她身邊的夫君劉完彥確實皺眉點頭道:“她這詩,寫得極好,既比喻貼切,寫出西湖之美,又借喻咱們今天這事雙方都沒錯,淡妝濃抹總相宜嘛,初晴後雨——先是大家和樂融融,但是後來因爲誤會打架了,但是大家都是性情中人,不加掩飾,所以這樣也算是緣分一場,我想她寫的深意在此。”
而官鈞賢、何世萬他們幾個老人也在思考和討論着這首詞。蔣安也在思考着,其實他是和查瑞安劉完彥一樣看出了前兩個意思,心裡還是很喜歡的,他是杭州知州,這等於也是他的成績,也是在讚美他。不由得搖頭晃腦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兩句最爲百轉千回讓他沉醉,而後倒也爲自己的失態有些意外。而在一旁,何世萬卻也是低聲笑了。
“淡妝濃抹總相宜,哈哈,官老,剛纔你做媒的美意被她拒絕,其實她卻是有這番自負的嘛。”
官鈞賢搖頭笑笑:“如果以詩詞意境論,這兩句詩堪稱完美,但是她現在這時候寫下,未免讓人有心解讀太多。而且題目到底平凡了些。”
何世萬一向嚴肅的臉上卻滿是微笑:“我看是因爲剛纔大家都辛苦了,她這樣也是成心讓步,寫給咱們杭州才子看的了。這詩在今天寫,可謂一笑泯恩仇啊。”
這淡妝濃抹總相宜,意思可以理解爲拒絕官鈞賢的好意,認爲自己是西湖,不管是商賈庶媳的身份還是能娶夫婿入贅的書香閨秀身份都可以成大事,聽起來未免驕傲自負了些。但是當然,大家細想一下,當然是唐雨墨不想因爲今天打鬥的事情得罪杭州衆人,所以用這樣的詞句吹捧大家,暗示和解的意思。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書生裡好多人都信了,對着唐雨墨,倒也露出了些許微笑,有的過來打招呼,讚美幾句:“沈家三少奶奶好才學,此詩甚好,必爲千古流芳之絕句……”畢竟在唐雨墨表現出瞭如此才華之後,與她交好一番,互相奉承一番,終究還是無所謂的。
於是也在這說話的功夫,蔣安已經笑着走出來開口了,把唐雨墨的詩和其他幾個人的詩詞並列,高下當然可以分得出,而且其他的詩當然和這首出自蘇軾的詩詞沒得比,但是大信自然沒人知道蘇軾,而今天現在的最重要的目的是以文會友,也就沒必要分高下,反正大家能看懂的都心中有數。但是但也在這片刻間,另一股一般人難以察覺的詭異氣氛流淌在衆人當中,像是有人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事情一般,令得不少人愕然地將目光投向唐雨墨這邊,隨後又轉開。
那種感覺的最初,其實還是在杭州最著名的幾名才子之間出現的。杭州這邊,被稱爲第一才子的有賀哲訊、有康清揚、有石太川,這些人大抵都是並列的名稱,在各人心目中都有不同,另外還有什麼第二第三……這些人平日或許有些文人相輕的毛病,偶爾比鬥一番,但彼此之間私交還是有的,當知道了這首新詞牌的分量,其中的幾人也聚在了一起,交流看法,互相評判,他們能知道最後有那唐雨墨與衆人和解之意,一時間,倒也不至於說出什麼怪話來,也有人說:“這詩詞用詞平實卻意境深遠,比喻恰當,我不如也。”
但也在互相的評論間,陡然有人隱約意識到一件事,很難說是誰首先想到的,但那沉默的目光裡,意識到這事的不少人,甚至一時間,頭皮都是麻的。在許多年後,當這些人已爲老者,再度說起今日的這件事時,便有人用了頭皮發麻的形容……
那種認知若要概括一下,大抵是這樣的:如果這個人是能在當時就寫出一首語帶多關讓人浮想聯翩的好詩詞,那她的這首詩裡,怎麼會是想借這首詩來與衆人表達和解含義呢?
在場衆人大都會有功名利祿的渴望,有名利之心,想要讀聖賢書,做一番大事。平心而論,他們很難相信世界上有不存在這種期待的年輕人,但唐雨墨方纔拒絕官老的提議,卻讓他們不得不正視這一事實。因爲就算再瘋狂的人,也不會拿商賈庶媳一個身份來做大事,頂多是個幕僚身份也就罷了。
唐雨墨之前的幾首詞已經傳遍了杭州,就在方纔,這些頂尖的才子也已經拿出來審視了許多遍,大抵能瞭解她的一種風格。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說這首詩不是當場所作,是她一個月內或者幾天前所作的,她怎麼可能寫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來,眼下誰都能看出,這個人不可能在休閒的時候寫這種充滿語帶多關的句子玩。
這是她當場作的……
在衆人都想着把昔日精雕細琢的詩詞拿出來時,這人當場寫了這樣的一首詩,能夠圓融到這種程度,平實的語言,竟能圓融到這樣驚人的高度來!這首詩都是她現作的。她當時點頭應下寫詩,甚至有些不假思索,連七步都沒有走。而意識到這一點,衆人已經有些不願意去想拿這首詩是她當時寫的還是以前寫的可能性了。
這幾乎已經不是天才的範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足以讓人脊背發涼。
唐雨墨坐在那兒偏了頭,百無聊賴地摸着夫君的臉,那裡被人打了一下,如今貼個小補丁,有些烏青。
此時雖然沒有人說出心中的推測,但都是聰明人,逐漸便有人感覺出了這種不協調來。過了好一陣,坐在遠處的官鈞賢才霍然擡頭,瞪起眼睛望着大廳一邊的那對夫妻:“不對,她、她……她這詩是別有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