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決勝當天到來。

上午,兩路人馬在錦繡苑大門外分道揚鑣。彼此沒有依依惜別,只有一句珍重。

我不回頭看皇甫令雪的背影,我要看的,是他戰勝歸來的笑容。

去往塵陽城門的路上,我們的大隊伍引起百姓的注意,好奇地在路邊圍觀,人羣裡滿是竊竊私語。出城的時候,守城的衛兵也被嚇了一跳,呆呆地目送我們出城,不敢上來多問。

也許我們看上去就像是出征的軍隊,至於這一趟征途是兇是險,誰又知道呢。

出了城,在距離城門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寬闊的大道中央,全部二百餘人排成五行,將路面佔領,不留絲毫縫隙讓人突圍進城。

陣仗最前排,容夙非在正中位置,我在他左側,付青鴻在他右側。

其實我個人覺得,應該由思緒清楚的付青鴻坐鎮總指揮。不過付青鴻這樣安排,他所想的可能是,容夙非脾氣太烈,一不留神就會像煙火那樣,砰地一聲爆開。

現在我們兩人將容夙非夾在中間,大概就充當了掩體之類的角色吧。

有時候猜想着,封天教是江湖上的名門大派,卻由於教主個人的緣故而摻雜了朝廷裡的囧囧鬥爭,不知道這些人心裡是怎樣想。

自始至終都全力配合着的四長老和姚啓宣他們,一定是衝着皇甫令雪,衝着多年相處下來的情分才這樣做。

至於其他人,是純粹覺得有趣,全當來玩一玩;或是閒着無聊,唯恐天下不亂;還是爲了教主在所不辭……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也並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我自己是爲什麼而做這些事情,就可以了。

仰頭望望天,碧空如洗、萬里無雲。偶爾有一排排候鳥從頭頂上飛掠而過,值得慶幸的是,它們沒有煞風景地好心幫我抹上一層汝夜。

如此大好的天氣,用來打羣架……呃……打杖,真是可惜了,唉……

就這樣,所有人眼睜睜呆呆地等,**的坐騎倒也沉得住氣,沒有亂彈腿或者打響鼻。

太陽在眼前越爬越高,越來越刺眼。就在即將到達天際最高處的時候,隱隱約約的馬蹄聲,從目不能及的道路彼端飄蕩而來。

再過不久,就能遠遠望見大批的人馬,身上穿着tong一的軍服,以及簇擁在隊伍前方,隨風搖曳的大旗。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緊張的汗水從背上滲出來,鐵馬金戈,刀光劍影……我腦海中不斷閃現出這些詞彙。

曾經我以爲,這是隻能在電視裡看看的東西。畢竟在我出生的時代,已經沒人在站爭中揮舞刀劍了,動輒一顆導彈下來,別說人,就是整個城市都將毀於一旦。

在這一刻,我格外懷念我的衝鋒嗆、守嗆、狙擊嗆,還有手榴彈。

唉,我鄙視古代……對方隊伍馬不停蹄,直奔城門,眼看着就要短兵相接。

可我們到現在還沒能確定這支軍隊究竟是敵是友。

該不該開站?這個問題值得慎重推敲。

在距離被拉近到大約十公尺的時候,那支隊伍前方一位身着甲冑看似將領的人,衝着這邊大喊一聲:「何方賊子?」

呲……我聽見了,乍要包的信子被點燃的聲音。

「簡直語無倫次!」果不其然,下一秒我的右邊爆發出咆哮,容夙非發作了。

「看我搧了那張臭嘴!」容夙非惡狠狠地吼道,馬鞭一揮,坐騎首當其衝離開隊伍,勢如破竹地向前狂奔而去。

「夙非!」付青鴻下一個緊跟了上去。

我相信,付青鴻此刻跟我一樣想翻白眼。

由於容夙非的舉動,對方將我們判定爲敵人,氣勢洶洶地呼號着殺了過來。

一時間,城門外數千人混戰成一團。

刀光劍影,我終於親身見證了這種古老的站爭方式,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衝入對方陣仗以後,我下手刻意掂量了輕重,沒有取人姓命,至多打昏踢下馬而已。我的目的是趕到容夙非那裡,在一切鬧到不可開交之前,先把事情弄清楚。

很快我找到目標,在雜亂的人羣中間,容夙非正與那名甲冑大將展開着酣戰。

一片嘈雜中,我模糊聽見容夙非的聲音:「怎麼啦?剛纔不是還拽得很嗎?原來就只有嘴上功夫厲害。哼!就是你們這羣混帳東西,擾得我們跟着不成安寧。告訴你,今日你休想逃!我要將你的舌頭割下來,看你以後還如何讒言罔極,教亂國綱。」

容夙非招招都咄咄逼人,對方不得不盡全力應戰,忍耐着聽容夙非講完這番挑釁,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回嘴:「荒謬!好個耍潑賊子,你說誰讒言罔極,交亂國綱?」

「喲,居然還會裝傻。」

容夙非鄙夷地啐一口,冷冷道,「待我取你狗命時,你可別再裝傻,說你如何無辜如何受指使。惹人唾棄,哼……」

對方一張剛毅的臉龐漲成紫紅色,大怒罵道:「休得胡言亂語!我喬大有生得光明死得坦蕩,豈容得你這賊子誣衊?你且看着,我若不剷平了你們這羣亂dang,自當卸下禁衛軍頭領之銜,向皇上刎頸謝罪!」

容夙非冷笑:「好哇!那不如由我代勞,替你提着你的頭顱去見皇……」……

「都給我住手!」一聲大吼,如同晴天一道驚雷劈下來,震耳鬱聾,令得所有人駭然愣住。

我定睛看了看,才發現付青鴻已經先我幾步趕到了容夙非身邊。剛纔那聲大吼,八成是他運足中氣勃發出來,真是嚇死人。

不過,好在效果顯着。

連來頭都沒弄清楚的混戰就此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付青鴻身上。

「失禮了。」付青鴻朝那個喬大有抱一抱拳,正色說道,「剛纔你自稱是禁衛軍頭領,那這麼說,你是奉了皇帝的命令,率領御前禁衛軍到塵陽,剿滅岑淳等人而來?」

「這還用問?」喬大有的臉色還沒緩過來,微微透着憤怒。

他上下打量着付青鴻,眼睛裡滿是猜疑,突然,他的眉毛抖一下,高聲驚呼,「唉呀!莫非閣下是……是封天教裡的英雄?」

付青鴻照舊一本正經地:「英雄之譽不敢當。在下的確是封天教之人,這裡所有未穿軍服的人……」他頓住,若有所指地斜過眼睛瞟了容夙非一眼。後者悶悶地垂着頭盯着馬頸,堅決不讓別人看見他的表情。

付青鴻接着說:「包括方纔與你交惡的這位,我們均是受了教主之命而來。因爲不知今日來的是敵是友,我們也不確定這趟的任務該是接應或是攔阻。之前狀況未弄明白,是我們的人言語有失,還請見諒。」

經這一解釋,喬大有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繼而朗聲笑道:「不,我自個兒也有錯,不該一開始就『賊子』來『賊子』去。唉,真是誤會,大誤會。」

何止大,是好大好大好大!我嘆了口氣。

這個喬大有,急躁的衝動脾氣跟容夙非有得拼。不過相比之下,人家的認錯態度就好得多了。

現在,既然誤會已經澄清,就沒必要再在這裡耽擱時間。付青鴻隨即命教衆回城,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會場,並請喬大有緊隨其後。

喬大有相當好講話,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將命令傳達給麾下將士。

之後,付青鴻對我頷首示意。我策馬過去,不痛不癢地問了句:「容夙非,要出發了,你垂着腦袋怎麼看路?」難得讓我逮着機會酸酸這傢伙,我纔不捨得放過。

結果,容夙非被我激得豁然擡頭,目光箭嗖嗖地射向我。

「咳哼。」付青鴻在另一邊咳嗽一聲,容夙非的箭勢霎時軟下來,一臉認命的表情。

我就奇怪,付青鴻又不是洪水猛獸,爲什麼可以輕而易舉將這包乍要吃得死死的?而我卻只能趁機佔佔口頭便宜,至於別的就……唉,一物剋一物。我的結論是,付青鴻命相屬「石」,所以蓋得住「火」……至此一切完備,封天教百騎在先,數千禁衛軍援後,浩浩蕩蕩向着比武會場急馳而去。

隊伍前頭,我伏在馬背上,手中的短鞭一次次揮起落下,愈揮愈急。

馬兒跑快些,再快一些。

皇甫令雪,你等着我。

等着我。

一場意在攔截的惡戰猝然轉爲接應,不得不說是意料之外的好事。

常言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就不知道這件事是個開始,還是已經成爲了結果。

當我們心急如焚地抵達比武會場的時候,不出所料,那裡已陷爲了戰場。岑淳與洛昭帝,兩方兵力,總共大約有六七百人。

那些人都是穿的軍裝,我看不出來誰是敵誰是友。不過禁衛軍他們看得出來,立即加入了戰鬥援護自己人。

敵寡我衆,戰鬥到這一步,基本上沒有封天教的事了。願意參戰就參戰,不願參戰的話,袖手旁觀也可以。我是這麼認爲。

至少我就沒心思再打下去,只急於在人羣中尋找皇甫令雪的身影。

其實特別好找。因爲那些在場下打鬥的人可以忽略不看,在比武擂臺上,只有五六副身影,突出得很。

其中一個就是皇甫令雪。

「皇甫……」我不假思索地喊出來,但旋即又強逼自己把聲音吞了回去。

我不能在這時候打攪他。我要他專心應戰,我等着他捧着勝利的果實回來找我。

我直着腰桿坐在馬上,在戰場周邊靜靜觀戰。

我看到,皇甫令雪那身白衣上染了大片血紅,但我不認爲那是他自己的血。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能這樣認爲,反正我就是堅信。

皇甫令雪正被另外幾人圍攻,應付起來依然遊刃有餘。

除了當中有一個持拿大戟的人,我感覺到皇甫令雪在與這個人交手的時候,比起與其他人交手時要略爲吃力一些。

我仔細觀察了這個人。由於距離有些遠,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不過看那輪廓,身型,以及拳腳,這人年紀約莫有五十歲了,但仍舊行動靈活,頗有種老當益壯的風範。

風範?呵,真是擡舉了。我敢肯定,這個持戟的人,除了岑淳不做第二人想。

像這種殺人無數的劊子手,隻手遮天yin險毒辣的佞臣,怎能配得上風範兩個字?

不多久,岑淳那幾個礙事的手下被皇甫令雪解決。這才真正回到了擂臺原本的樣子,只剩下兩人交鋒。

岑淳能作爲兩朝大將,縱橫沙場幾十年,自然不會是泛泛之輩。每一次大戟與長劍相互碰撞,

就連置身事外的我都能隱約察覺到,蘊藏在那柄大戟中的剛硬力度與氣勢。

人不可貌相。一個打鬥方式如此硬朗的人,誰能想像得出,他居然有那麼歹毒的心腸。

看着那兩人勢如水火的激烈交戰,我只想說,不管一個人曾經多麼兇悍多麼勇猛,但老了,就是老了。

如果再早個二十年,皇甫令雪要想對付岑淳,或許還會多費幾分力。

然而現在,我只看到了不過三十幾招,岑淳已經明顯地敗下陣來。皇甫令雪劍尖一挑,在岑淳胳膊上劃開一道血口,大戟隨之脫手落地。

下一招,長劍劃過岑淳的膝頭,他踉蹌幾下,竟然沒有當場跪下來。

這真是……叫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纔好。

惡人和惡人之間也有差別。像岑淳,就是個驕傲自大的惡人。

的確,他十惡不赦,死一千回也不足惜。但他有他作爲惡人的驕傲,寧可斷腕不可曲膝,我看得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正因爲他這不服輸的好強姓格,纔會做出今天這樣孤注一擲的賭博行徑,這就讓人可以理解了。

想來洛昭帝和皇甫令雪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會出此下策,把岑淳逼到這條路上來。

今天,岑淳是註定難逃一死了。那些因爲他而含恨九泉的人們,也從此能夠安息了吧。

我冷眼瞥着利劍架上岑淳的脖頸,只要再使力划過去,皇甫令雪背上的復仇包袱就能永遠地卸下了。

正等待着那個最後的瞬間到來,突然,幾個人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一躍到擂臺上。

其中有個身着淡青色袍子的男人,居然直奔過去,抓住了皇甫令雪握劍的手。

了結岑淳姓命的那一劍,因此而沒能割下去。

我心裡一凜。難道又是岑淳的幫手?該死,如果我現在趕過去,能不能來得及替皇甫令雪清除障礙?

我的雙拳越握越緊,急鬱揚鞭策馬,卻看見那個男人的嘴開開合合,在對皇甫令雪說着什麼。

皇甫令雪沒有回話,也沒有把對方推開,就這樣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良久。

最後,皇甫令雪手一擡,竟然把劍收了回來。他的雙脣輕動幾下,約莫是回了句話,隨即轉身大步走開。

在路過一具屍體旁邊時,皇甫令雪割下了那個死人一束頭髮,揣進衣襟,然後縱身掠下擂臺。

這……是怎麼回事?訝異之餘,我以雙手充當擴音器,大聲喊:「皇甫!皇甫令雪!」

皇甫令雪聽見了,側頭看到我,脣邊瞬即泛開笑意。

「到了多久?」轉眼間他已經來到我眼前,快如閃電。

「沒有很久。」我伸出手,「上馬。」皇甫令雪接住我的手,一踩馬鐙跨上來,坐到我身後。

明明戰鬥尚未結束,皇甫令雪卻還抽空在我脖子上咬一口,才向底下的人喝道:「可以了。走!」封天教的人收到命令,紛紛往教主這邊聚齊過來。

這樣就已經結束了嗎?我忍不住再次看向擂臺。

那個先前制止了皇甫令雪的男子,站在傷痕累累的岑淳面前。他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在對岑淳講什麼,又有什麼話可講。

不過我看他手裡提着一柄劍,看樣子不是在說什麼好話。

如果他是要殺岑淳,那爲什麼又不讓皇甫令雪動手?

我怎麼想怎麼覺得奇怪,這個人的目的到底何在,他究竟是誰……在我東想西想的時候,皇甫令雪已經扭轉馬頭,率衆人離開。

途中經過一羣守在戰場最邊邊的禁衛軍,皇甫令雪俯下身,揪起其中一個人的衣領,說:「轉告你們的陛下,令雪告辭了,自此封天教與朝廷再無任何瓜葛,切勿追尋。」說完就鬆開對方,大力揮下短鞭,駿馬長嘶一聲急馳起來。

我越來越想不通這裡面藏了什麼文章,想問皇甫令雪,又覺得現在不是時候,於是轉口問道:「現在是回錦繡苑嗎?」

「不回了。駕!」又是一鞭揮下去,才接着說,「顏豫會帶些人去接雪吟,我們在塵陽城門碰頭,然後直接趕路回幻水山莊。」

我怔了怔:「怎麼這麼急?」

「怎能不急?」他笑,只是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扶在我腰上的那隻手開始不規矩起來,居然呈現出一路下滑的趨勢。

「這麼多天,每晚一盤香噴噴的糕點擺在我面前,偏偏我看得見卻吃不着。再不快些吃下去,哪怕我餓不死,只怕也要饞出病來。」說着說着,埋下頭在我頸間使勁一吮,然後嘖嘖嘴,好像在說,真香。

「你……」我真是服了這個人,直想丟給他幾記白眼,可臉卻不聽話地發燙了,「就算那樣,你也不必非要回到幻水山莊才……」我這是在叫他快快把我吃掉嗎?噢,我到底在說些什麼?

「哈哈哈……」皇甫令雪極不給面子地大笑起來,笑完之後,咬着我的耳朵說,「扈唯,你還是別引誘我好,如果你不希望屆時船艙內發出什麼引起衆人側聽的聲音。」

「……」我愣了足足三秒鐘。

「你這變態!我一掌打死你啊!」……天乾物燥,小心**。

從塵陽到遼安,數天的馬不停蹄,當我終於能下馬的時候,pi股基本上已經失去了知覺。

雖然本人不好坐船,不過當我看到那候在江邊的船隻,想到我上了船就能呈大字型愛怎麼躺就怎麼躺,還真是有些感動流涕。

告別了飛沙塵土,覺得江上的空氣格外清新宜人。我上去就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皇甫令雪剛剛和四長老等人談事完畢。

岑淳的事已告了結,他們現在還能談什麼,我想不外乎就是類似於檢討會那樣。

看到我,皇甫令雪以外的人極有默契地散了。

我按住額頭,心裡開始盤算着,以後要怎麼讓他們把我當作扈唯,而不是教主的某人。他們非得要這樣提醒我,我的身份有這麼特別嗎?

雖說有特殊待遇是好事,但特殊到這種份上就有些過頭了。

其實都怪皇甫令雪,他在人後怎樣倒無所謂,可他在人前也一樣張揚,不知收斂,擺明了就是讓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交情甚好。

都二十七八歲的人了,還這麼小孩子氣,這個不要臉的老不休……

皇甫令雪裝作看不見我的一臉忿懣,笑問:「睡得好嗎?」

「還可以啦,只是……」我嘀咕。

他沒聽清,臉湊近過來:「你說什麼?」

我真想狠狠一口咬下去。臉蛋長得再好看又怎麼樣?給他一個咬痕,看他頂着那樣的臉以後看怎麼見人。

不過最終我只是把他衣領一抓:「走,去甲板上透透氣。」

從船艙裡出來,江風頗大,用來吹走滿肚子怨氣倒是最有效不過。

我眺望着遠方的水平面,想到來時是這條路,回去也是這條路,我的處境、心情,卻已經與當時截然不同,難免有些感慨。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在一個不該來的時代,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未來又會怎樣?未來……我擁有那種東西嗎?

唉,怎麼想着想着就傷感起來?我搖搖頭,決定暫不考慮那麼多,先把眼下的困惑弄清楚了再說。

「那天的男人……」我向皇甫令雪打打手勢,「就是阻止了你解決岑淳的那個男人,他是什麼人?」

「他?」皇甫令雪淡然答道,「他是洛昭帝,寧昭雲。」

「喔,是皇帝……」其實這幾天我有猜到一點點,只不過親耳得到驗證,仍是有些不可思議。

堂堂一國之君,居然那樣子跑到戰場上閒晃,實在太亂來了。

想想還真是可惜。那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真真正正的皇帝,我卻連他的容貌都沒看清楚,唉。

搖頭惋惜了一番,我接着問:「他當時幹嘛要阻止你?」

皇甫令雪停頓了一下,才說:「他要親自動手,取岑淳的姓命。」

「這是爲什麼?」

「當年先帝在狩獵時被毒蛇咬傷後不治身亡,這件事被當成了意外事故。不過後來經過追查,冬季的樹林中出現本不該出現的毒蛇,極有可能是岑淳所策劃。」就是說,爲了手刃殺父仇人嗎?

這樣看來,洛昭帝和皇甫令雪的經歷倒有一點點相似。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直接判岑淳死罪?」

我不解地皺起眉,「何必還大費周章地弄那麼多名堂出來,連累一大堆人跟着拼命。」

「只有線索不夠。」皇甫令雪搖頭,「可能瞭解內情的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

我託着下巴思忖了一會兒,忍不住爲他打抱不平:「就算是這樣吧,皇帝也沒有立場非要你把岑淳的命交給他。他的父仇是仇,難道你的就不是嗎?這也太霸道了。話說回來,當時你何必要同意他?直接一劍下去了得。」

皇甫令雪無謂地一笑,用手指梳起我額邊的瀏海,靠上前來,鼻尖碰一下我的鼻尖,輕聲說:「扈唯,岑淳了結在誰手上,並不重要。我已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該做的事,這就夠了。」

我再也無話可說。

既然皇甫令雪有着這樣的覺悟,這樣的胸襟,我還在這裡不平些什麼呢?

我應該爲我自己感到驕傲。因爲,我找到了一個如此出色的人;這個無與倫比的男人,是屬於我的。

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又怕被看出來,我趕在臉紅起來之前,拿前額朝皇甫令雪額上**。

他猝不及防,低呼一聲捂住額頭,表情不曉得是算好笑還是好氣,或是兩者兼有。

我跟他做同樣的動作,不同的是,我疼得齜牙咧嘴,在心裡大叫後悔。

失策啊,剛纔忘了控制力度,撞得太猛,但願不會鼓起小包包纔好。

看着我的表現,皇甫令雪這才忍俊不禁,扯下我的手,取而代之將他的手覆上來,在我額頭上按揉着。

「很疼嗎?」他問,語氣關切。

不過,也許是我自個兒的心理作用吧,總覺得聽起來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嗯。」我老實承認,下撇着嘴角。

皇甫令雪臉上的笑容舒展得更開,調侃道:「你毫不猶豫地撞過來,我還以爲你練過鐵頭功呢,原來不是。」

「去你的。」我狠狠剜他一眼,突然叫疼,「哎喲哎喲!」

他立即停住動作:「怎麼了?是不是我下手太重?」看他露出滿臉掩不住的疼惜和自責,我心裡才平衡了些。

得了便宜還賣乖就算啦,我大方地饒了他這一回:「還好啦,已經不疼了。」我把他的手抓下來握住,總之,玩鬧先到此爲止,我還有事情要問。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我們究竟是爲什麼走這麼急了嗎?」上次皇甫令雪給我的說法,與我所要的答案,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這次他別想再拿那種不能成立的理由來矇混我。

被我這樣一問,皇甫令雪的臉色稍稍沉下來,答道:「這次比武大會的目的,是剷除岑淳。如今大會結束,目的也已達到,但事情並未就此了結。我想你還沒有忘記,大會上的勝者將可得到怎樣的封賞。」

「唔……」我想了想,「記得,主要就是晉北數省還有軍隊什麼的吧。」

「不錯。無論這場大會是以何種目的開始,它的結局只有一種:有人贏,有人輸。君無戲言,皇帝事前既已做出承諾,那麼就勢必要履行。如果有人不接受,便是抗旨,是大逆不道之罪。」怎麼說得這麼嚴重?

我迷茫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在這次大會上,你是勝者,所以你該接受朝廷的封賞,否則就是有罪?」

「既然這樣,那你接受不就行了嗎?是給你封賞唉,又不是給你一刀子。」

皇甫令雪自嘲般地笑笑:「我若是想接受,就不會急於離開,乖乖留在塵陽等候聖旨下來便是。」……崩潰,我怎麼越聽越聽不懂了?

我懊惱地撓着頭:「不想接受,爲什麼?」

皇甫令雪忽然沉默下來,我好奇地直直盯着他,好一陣子之後纔等來他的回話。

「封賜領地,是爲王;配備軍隊,是爲將。我如果得到這王將之銜,便真的是朝廷中人了。若是我做得不稱職,是爲愧對朝廷,無能無義;若是我功勞太過,以岑淳爲血例,我將受到緊盯,隨時可能遭壓制。對於諸如此類的事,我早已經看得倦,聽得厭了。」這樣說着,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彷彿在眺望着遙不可及的天際盡頭。

「總而言之,無論我做得好不好,都必定會被太多事物所牽制。王將又如何?歸根究底,不過是朝廷的傀儡罷了。」我愣愣地聽完這一席話,雖然覺悟沒有那麼深層,但也基本明白了話裡表達出的意思。

要說不爲之可惜,那是騙人的。然而皇甫令雪的想法,我能理解。

所以我不加以置喙,只要他覺得這樣就好,那麼,就按照他認爲好的方式去做吧。

我要的,也只是他好而已。

思緒一轉,我問:「既然你已經下定主意,爲什麼不當面向皇帝講清楚呢?」

「就是不想與他面對面。」

皇甫令雪眼中浮上幾絲無奈,悠悠地說,「其實他與我自小就相識,在父王出事以前,我們原本常常在一起作伴,嬉鬧、讀書、習武……後來分開了十幾年時間,又因爲岑淳的事而有了聯繫。如今他自毀了一名大將,正是急需用人之時,必然不肯輕易放我。我不擔心他用強硬手段施以逼迫,只是不願聽他談及從前,對我動之以情。這當中糾葛太多,要與他當面談,實在麻煩。」我呆然地張着嘴巴,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講來講去,原來皇甫令雪就是要躲開皇帝,因爲怕麻煩。

唉呀呀,兩個翻雲覆雨的大男人,這小別扭鬧得……我算是沒有話說了……我和皇甫令雪.就這樣互相對望無言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我釋出善意,轉移了話題。

「對了,那天看你在下擂臺之前,割了一個死人的頭髮,那人是誰?你那樣做是幹什麼?」

「那個人是我終場比武的對手,岑闕。我割下他的頭髮,是爲了帶給吟兒。當日陸公被抄家,雖是受了岑淳之命,而代爲執行的人就是岑闕。」

「喔。」經這一解釋,我總算茅塞頓開。

無緣無故地割人頭髮,害我險些以爲皇甫令雪和那傢伙關係密切,特意拿來收藏呢。

嘖,還好我沒把我的想法說出口,不然這糗就出大了……

正拍着胸口暗自慶幸,忽然聽見皇甫令雪輕輕嗯一聲。我疑惑地看了看他,只是他並不看我,目光定在我身後三點鐘方向。

我回過頭一瞧,頓時驚詫地瞪大眼睛。

遠處的江面上,有不下六艘大型船舫,正向這邊緩緩圍攏而來。再這樣靠近下去,它們就要堵在我們前面了。

看樣子是有意的,難道是遇上了海盜?

我很快地推翻這個想法。

能乘坐這種大型船舫代步的人,別人不去搶他就奇怪了,還用得着搶別人嗎?

猜疑當中,對方已經越靠越近。其中一艘最大的船隻,甲板上成列站着一羣人,個個身材挺直,目不斜視,頗有股開道似的莊嚴架勢。

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越衆而出,走到甲板最前方,揚聲喊道:「封天教諸位俠士,我家主子有請,還望皇甫教主與四長老賞面,移步到這邊船上一敘。」

主子?這又是哪家的妖怪?我困擾地望回皇甫令雪,他也正向我看過來,目光對上,他挑起眉梢,笑得嘲弄卻也無奈,只對我送出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