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近中秋,當逢入夜,西風繾綣,已經帶着幾分寒涼。
層層宮厥裡,寂寂燈前人。
雖然檐前宮燈尚還明媚,可這夜色,畢竟還是濃重了,吞噬了金瓦朱牆,飛檐高閣,讓人無端地覺得森涼與凝重。
一個青衣宮女,手持琉璃燈,步伐急急地穿過悠長陰森的甬道,當到亮如白晝的坤仁宮前,方纔輕輕吁了口氣。
孔皇后正在妝鏡前,看着銅鏡裡映出自己的年華不在,滿面麻木的肅意。
已經過了亥時,可皇后依然冠戴整齊,似乎沒有歇息的意思。
青衣宮女放輕步伐入內,方纔稟報:“娘娘,聖上還在御書房,奴婢尋了胡公公打聽,說並未詔人侍寢。”
孔皇后似乎充耳不聞,尚且看着鏡中自己鳳冠東珠、脂濃粉溢的模樣。
青衣宮女沒有得到迴應,心便有些懸空,猶豫了一陣,又輕聲提醒了一句:“娘娘……”
一聲之後,孔皇后方纔如夢初醒,突然起身,邁着急切的步伐,一聲不出地就往外走。
青衣宮女連忙緊隨其後,自然不會多嘴,只揮手示意殿前的幾個宮女持燈而行。
乾明宮與坤仁宮遙遙而望,一般地燈火通明,也是一般地孤清寂寥。
天子還在披閱奏章,當聽得內侍稟報,說皇后駕臨,不由挑了挑眉,眉心浮現出幾絲疲憊與不耐,卻依然還是允了皇后入內。
“還以爲皇后聽聞朕政務繁忙,心生體貼,親自送了蔘湯藥膳來,怎麼竟空着手?”眼見孔皇后鳳冠長衣,一路入內,卻是滿面沉肅,聖上不由戲謔道。
孔皇后屈膝一福,禮節雖是周道,但眉目之間,卻至始至終籠罩着一層冷意,並不因聖上的戲謔,而略微展顏。
一看這情形,內侍們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諾大的御書房,便只餘這對天下至尊,卻也至疏的夫妻。
“聖上可知姑母已經當面拒絕了蘇家大娘爲三皇子妃一事?”皇后倒是開門見山,挺直了腰身,立在天子面前。
天子冷冷一笑:“朕竟不知,未得朕之允許,有誰這般大膽,竟然敢爲皇子提親?”
“聖上!”皇后似乎竭力摁捺着心頭的焦躁,胸口起伏了一陣,方纔略微柔軟了語氣:“臣妾知顥西此次是荒謬了一些,但到底不是什麼大錯,姑母這般計較,委實是太過小題大作。”
“皇后還沒回答朕之所言,是誰如此大膽,竟敢瞞着朕替皇子提親?”
孔皇后的面色便迅速蒼白了下去,身子也似乎搖搖欲墜:“聖上難道真要放縱着四郎權重,威脅……”
“皇后!”不待孔氏將話說完,天子便將手中硃筆一擲,煩惱地揉了揉了眉頭:“朕自有計較,皇后還是將心思多放些在三郎身上,莫由着他恣意枉爲。”
“臣妾乃後宮之主,難道連皇兒們的婚事都無權過問了嗎?聖上,您怎麼能這般對待臣妾?”眼角忽然泛溼,皇后踉蹌了幾步,卻仍然挺直着肩脊,毫不示弱:“聖上,陳氏心裡的算計,您一直看在眼裡,難道就真要放縱她爲所欲爲,以致皇子之間,手足相殘?”
“住口!”一聲喝斥,緊跟着便是一聲脆響,原來天子盛怒之下,龍袖一拂,將一個蓋鍾掃落金磚。
須臾的寂靜。
眼看着孔皇后淚落如雨,滿面悽楚,天子到底還是不忍,微嘆一聲上前,將皇后輕輕一攬:“辰兒是姑母的嫡長孫女兒,姑母她自然要爲辰兒的終身考量,朕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這事,朕不想讓姑母爲難……不過你放心,無論是朕,還是母后,都會替三郎爭取。”
“可姑母她若是心意已定……”孔皇后十分焦急,她今日前來,就是想說服聖上乾脆賜婚,若是如此,大長公主即使不甘,也不敢違抗聖令。
“誰讓三郎做出那等糊塗事來呢,姑母若是不願,也只好如此。”
這話,頓時讓皇后大爲急躁:“聖上是一國之君,難道就不能……”
“可姑母是我這個一國之君的長輩!”天子嘆了一聲:“你不要說了,無論如何,朕都不會以聖命強迫姑母。”
“那麼,就讓辰兒爲太子側妃吧,臣妾可向姑母保證,必不會讓辰兒受半分委屈。”皇后扶着天子的手臂,迫切之中,卻也帶着一絲絕望。
三皇子不過就是逛了趟妓坊,大長公主便不願讓旖辰委屈,更何況是與人爲妾。
天子沉默不語,看着皇后的目光漸漸嚴厲起來。
“姑母她雖心疼辰兒,卻並非不明事理之人,想來朕的難處,姑母一定會顧慮,這事還未落定,你莫要輕舉妄動。還有,別說朕沒有提醒你,姑母的性情可不是太好,這讓辰兒爲妾的事,你在朕面前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再四處張揚,只會弄巧成拙,壞了大事。”
說完,也不欲再與皇后多言,負手而去,只拋下一句:“擺駕永寧宮。”
竟是徑直去了貴妃之處……
隨着聖上遠去,幾重殿門敞開,有風入內,卷得燈燭暖昧,錦遮飛揚,鳳衣微舞,垂珠輕響,皇后看着自己孤寂修長的一道黯影,從足底拉伸,忽而一笑,空曠的殿堂內,迴響着她由心而生,似乎悲涼的聲音——涼薄如斯,竟涼薄如斯……
卻終究還是,做不到歇斯底里。
慨嘆之後,皇后又高高仰起面龐,步伐依然沉穩,身姿仍舊端莊,她驕傲地離開,以六宮之主應有的姿態。
這一夜,並未輾轉反側,甚至當第二日,詔入三皇子,皇后也再無焦灼的情緒,她溫和地打量着這個並非自己親生,卻養在膝下多年的庶子,那張媚惑衆生的面孔,與記憶裡某個女人的面容重疊起來,讓皇后突然心生莫妙的痛快。
當年以爲那個女人,掌握着夫主獨一無二的寵愛,也曾經爲了此事,心生妒嫉。
可經過昨夜,皇后才突然醒悟,在那人的心裡,對於那個女人的情意,也不過如此,他們的兒子如此思慕蘇氏大娘,可身爲一國之君,卻不願意滿足那個女人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脈,這麼微不足道的願望。
涼薄,也許就是天子與生俱來必不可少的姿態,對任何人都是一樣。
皇后突然悲憫的目光,倒讓三皇子的背脊攀升起一股冷意,兩道清麗有若煙柳的眉頭,不由得微微一顫。
“顥西,母后已經無能爲力了。”皇后一嘆:“你的父皇,不願意爲了你讓長輩爲難,你還是忘了辰兒吧。”
彷彿當真是一個慈母,因爲辜負了兒子的期望,皇后滿帶着無可奈何地感傷。
這一個“惡耗”,本應不在三皇子的預料,可他這時聽聞,卻也沒有想像當中那般沮喪,但這時,他是應當表現得沮喪不已的,纔是痛失良緣的態度,纔會讓皇后一片慈愛,不至於成了獨角戲的尷尬。
三皇子有氣無力地垂眸,努力掙扎着,當逼得眼眶溼潤,方纔往地上一跪,仰面哀求:“母后,兒臣誓娶蘇氏女爲妻,絕不願就此放棄,母后,求您……”
“莫要任性。”皇后扶起三皇子,似乎略爲遲疑,將他攬入懷中,她似乎被自己的慈祥感動了,竟沒有留意到三皇子身子猛然一僵。
演戲演到這個地步,雙方實在都大不容易。
“你對辰兒的心思,我一直知道,可實在沒有辦法,你姑祖母她……親疏有別,在你姑祖母心裡,還是辰兒的終身爲重,誰讓你這孩子,一步之錯……”皇后半摟着庶子,情知他看不見自己的神情,纔將慈祥一斂,眸光森涼:“黃氏五娘爲建寧候嫡女,出身高貴,才德俱備,可爲皇子妃,母后願爲吾兒求之,聖上應當不會拒絕。”
皇后的思維十分清晰,眼看三皇子與旖辰無望,就開始了下一步計較——聖上態度已經分明,只怕這次也只能讓陳氏那個賤人揀個便宜了,好在她本就有兩手準備,如此一來,不得不竭力促成甄家與衛國公府聯姻。旖辰儘管成了四皇子妃,但只要蘇荇娶了甄氏女,太子依然能爭取衛國公府爲助力,至於三皇子……皇后本就不願他娶權貴之女,當初不過是因爲與陳氏拉鋸,無奈之下才要爲他爭取蘇氏女,眼下已經成了這樣的局面,皇后卻不願讓三皇子再娶權傾朝野的金氏女與秦氏女爲妃。
左右二相勢成水火,誰輸誰贏甚是難料,並兩人與衛國公不同,都是野心十足之人,若讓其女爲三皇子妃,未必就不會挑撥三皇子爭取儲位,與太子爲敵。
建寧候雖爲勳貴,又是前朝世家,但眼下權勢大不如前,只能依靠着衛國公府這門姻親,三皇子就算得到建寧候府爲外家,也不足爲懼。
更重要的一點,如果三皇子娶了黃氏女,也算是與衛國公府搭上了幾分關係,有利於太子之勢。
三皇子聽了皇后的話,心裡冷冷一哂:這纔是他熟悉的嫡母,難怪今日要這般慈祥,原來是有了新的計較。
卻依然沉默了一陣,悶悶一嘆:“既不得心中佳人,天下女子也都是一般,兒臣但憑母后作主。”
說服了三皇子,皇后方纔略微開懷,“親呢”地拍了拍庶子的肩頭:“顥西能如此明理,也不枉我多年教導。”
自然不曾留意,三皇子微垂的眼瞼裡,陰冷的戲謔一掠而過。
打發了三皇子,皇后緊跟着又詔來了太子妃,當然是再三強調,要讓她仔細籌謀,無論如何都要促成甄茉與蘇荇的親事。太子妃自然十分焦灼,原來她已經見過了甄夫人,得知大長公主已經當面婉拒了聯姻之事,言下之意,似乎已與董家達成了協議,正欲將此事告之皇后,卻又聽皇后肅顏說出一番話來。
“東宮那個小產的侍婢,別以爲我不言語,就不知道其中的事兒。”
太子妃凜然。
皇后這時完全沒有面對三皇子時的慈眉善目,只冷冷看着太子妃:“東宮兩個側妃,先後小產,又都傷了身子,如此巧合,你有什麼解釋?”
太子妃自然說不出什麼解釋來。
“我知道你的難處,無非是不想讓旁人產下庶子,怕在東宮無法立足……可你與太子大婚已是第六個年頭,太子膝下卻依然沒有半個子嗣,你可知道,東宮無後,會引得那些心懷叵測之人興風作浪?”
太子妃默默垂眸,銀牙漸漸咬緊,口腔裡瀰漫出一股腥甜。
“這次聖上有意,再賜太子一個側妃,爲尚書府卓氏二孃,我可不希望,隔上一年半載,又聽說東宮側妃小產之事!”
太子妃便再也無法將大長公主拒絕聯姻之事出口。
皇后的態度十分明顯,她的隱忍已經到了盡頭,就在這一年半載,若是無法與衛國公府結爲姻親,並懷不上身孕,就必須接受讓別的女人爲太子生下血脈。
她從未想過與那些女子爭寵,將有限的心思花在那些無聊的爭奪上,男人的情意,一直闢如春花,廢盡心思奪來,也抵不過三朝兩晚,唯有名份,纔是立足之根本,而這名份,自然也離不開子嗣來鞏固。
因此,她不需要什麼山盟海誓,甜言蜜語,溫柔情長,她要的,只是將來繼承江山的嫡長子!
他有多少個美妾侍婢,她都能容忍,但絕不能容忍,那些女人先於她開枝散葉,讓庶子爲長!
太子妃在皇后冷冷的逼視下,漸漸握緊了掌心,意志堅定。
如果子嗣之事是靠天意,那麼她一定要將能夠掌握的事,穩穩牢固在十指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