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定定地看着二哥,他的眼裡有決絕又有解脫,甚至還帶着些許請求,這種複雜的感情多麼熟悉啊,那時我第一次向君瑞表白心意,不也是帶着這樣的心情麼。

二哥,你現在用這種神情說着這種話,又是爲了什麼呢?想告訴我我們倆兄弟情深,你見不得我身陷險境——這豈不是很可笑?還是想告訴我你對我就像父皇對我的親父那樣,抱有悖德的不倫情感——這豈不是更可笑?!

還是說你不顧瘟疫千里迢迢跑到錦城來裝成這個樣子騙我,就是爲了迷惑我相信你、感激你,然後不再戒備你,等到我放鬆警惕的時候再來個當頭一棍?那你也太讓我失望了些,城府如你,竟使出這麼不入流的手段。

是的,我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聰明人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我早就決定不再信任這個人,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

“你不相信?”二哥微微眯起眼,剛纔外露的情緒已經被隱藏起來,臉上的神情喜怒莫辨。

我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輕笑了一聲,“我爲什麼要相信?”

見我微笑着望着他,二哥突然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向我,“你……”

他似乎在竭力地剋制着什麼,只說出一個字就止住了,深黑的雙眼鎖住我的視線,半晌,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又重新坐下,整個人已經恢復了平靜,低沉的聲音無奈地說道:“我知道他傷你太重,但是你不能把他做過的事套到我身上。”

我整個人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二哥,他剛纔說了什麼?

“我和他再相似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二哥嘆了口氣,苦笑道:“他做了那些事,我比你還恨他!所以我絕對不會向他那樣對你,我是真的……”

“住口!”我猛地呵斥了一聲,“不要再說了!”

“懷遠,你……”

“我說閉嘴!”一揮手,桌子上的碗碟全部掉了下去,摔得粉碎。

我深深地喘息着,腦子裡亂成一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麼,只是不想再聽他說那些……那些該永遠被埋葬甚至抹消的讓我生不如死的往事。

“不……不要告訴我那些!”我擡起手捂住自己狼狽不堪的臉,“不要告訴我你不是他……不要告訴我那麼多的恨已經失去了意義……求你……”

淚水來的太洶涌,順着指縫滑到胳膊上,被浸溼的那些地方,那麼燙,那麼涼。

我不想哭,更不想在別人的面前哭,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一聲聲地抽泣讓我覺得狼狽又羞愧。

原來是我高估了自己,原以爲這麼多年過去我就算放不下也可以看淡了,可今天有個人告訴我,對我而言曾經那麼重要後來又那麼怨恨的人,我早已不可能再見到他。那些被背叛的痛苦,已經無法讓他得知;那些不甘心的疑問,也再也得不到解答。

一切就好像我活着,他卻已經死去。

二哥不再說話,房間裡只剩下我的哭泣聲,聽得我傷心又委屈。

等到我終於慢慢恢復平靜,二哥才柔聲說道:“對不起,我……”

“啓稟殿下!”

二哥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突然傳來霜竹的聲音,聽上去很是焦急。

我擔心是明安那邊出了事,趕緊收斂心神,因爲顧不上太多就只用袖子隨意地抹了抹臉,“進來。”

“殿下……”霜竹一進來就看見桌上桌下一片狼藉,而我又紅腫着眼睛明顯哭過的樣子,不禁怔愣了一會兒,直到我提醒他才反應過來。

“什麼事?”剛纔霜竹剛進門的時候神情雖然焦急卻並不像有壞事的樣子,我便稍稍放了心。

聽見我沙啞的嗓音,霜竹十分擔憂,但還是先說起了正事。

“殿下!有個自稱是明公子師父的人要進城!”

“真的?!”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好消息,猛地站起身,剛纔的事已經完全拋到了腦後。

“是的,殿下!”霜竹肯定地回道:“奴才已經安排了人去迎接,估計半柱香的時間就會回來。”

“嗯。”我滿意地點點頭,吩咐道:“打些熱水來。”剛纔哭的那般悽慘,不整理下怕是會讓人看笑話。

等霜竹出去了我轉頭看向二哥,他已經恢復成了平日溫和可親的樣子,只是被他看到了那麼狼狽的模樣,我總覺得很不自在。

“二哥……”我尷尬地清咳了一聲,“要事當前,我們還是改日再談吧。”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也有些話要問他。

他隱約輕嘆一聲,淺淺的笑容裡夾雜着些許無奈,“如此也好。”

來的果然是明師父,他並沒有收到明安的信,可是一見我就嘮叨道:“老頭我早些時日就算到安小子今年犯太歲,凶神西南,後來聽說他往錦城來就知道不好,這不?我若不趕過來,這傻小子怕是得交待在這兒了!”

明師父雖說的輕鬆,言辭間卻帶着十足的擔憂,我不禁覺得很是愧疚。

“明師父,明安已經燒了好幾天,雖然喝了延緩病發的藥,今天還是開始吐血,我先帶您過去看看。”

夜已經深了,但此時沒有人顧及這些。明師父給明安號了脈,又快速地檢查了一番,便讓人把屋子點滿紗燈,又吩咐下人去燒熱水。明安的情況不好,他要連夜給明安施針。

明安屋子裡的燈燃了一整夜,每隔半個時辰就有僕役送熱水進去,而提出來的已經用過的水雖然依然清澈卻泛着詭異的腥氣,我擔心那水有問題,也不敢讓僕役隨意倒掉,只得吩咐他們灑進石灰然後放到角落裡。

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明師父終於走了出來,趕了多天的路又辛苦熬了一整夜,老人看起來異常疲憊,眼睛因爲充血而變得通紅。

“明師父,明安他怎麼樣了?”我急急地問道。

“呵呵,放心吧!”老頭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有我在那傻小子死不了!”說着拿出一張紙遞給我,“去附近山上挖些這種草,越多越好,再備齊這幾種藥材,還有,給我獵幾隻獐子!”

我接過紙看了看,上面畫着一株草,旁邊還寫着幾種常見的藥,也不問獵獐子做什麼用,我點點頭,“我會盡快讓人準備好的,前廳已經備好了飯菜,您勞累了這麼久,用過膳就去休息吧。”

老頭拍了拍我的肩,滿意地笑道:“不錯!比安小子機靈多了!”說着捋了捋鬍子,慢悠悠地走了,邊走還邊嘀咕道:“哎~若是有罈子好酒那就更不錯啦!”

聽着那清晰無比的“嘀咕”聲,我好笑地搖了搖頭,瞥向一旁的僕役,“去告訴你們老爺,讓他把他藏的最好的酒送到前廳去。”

“是,殿下!小的這就去!”

明師父果然是神醫,我去看明安的時候,明安已經退了燒,除了臉色有些青白外,睡得還算安穩。

上午吩咐下去,下午那些東西就送了過來,明師父一覺醒來就鑽進了備好的藥房,這一進去就是兩三天,若不是每頓送去的飯菜美酒都被消滅的乾乾淨淨,我幾乎要以爲老頭遭了什麼不測。

第四天一大早,明老頭就端着碗黑漆漆的藥汁進了明安的屋子,我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老頭把那碗刺鼻的“墨汁”毫不憐香惜玉地灌進明安嘴裡,忍不住嚥了咽口水,這真的是藥麼?

不過事實證明,那“墨汁”雖然看起來和毒藥無異,但確實起了作用,一碗下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明安就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懷遠?”

明安的聲音因爲虛弱而有些含糊不清,但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一直緊繃着的精神也終於放鬆下來。

“哼~你這小子真是不孝,竟也不惦記惦記師父!邊上呆着的纔是懷遠那娃兒!”明師父明明也是一副高興的樣子,嘴上卻不留情面,一邊罵着一邊給明安號脈,“要不是爲師我千辛萬苦趕過來救你,你小子怕早就在陪閻王喝茶了!”

明安被唸叨地越發迷糊,喝了些流食便又睡了,只是我已不再像之前那麼擔心。

明師父把研究出來的方子給了我,也告訴了我他推測出的爆發瘟疫的原因。

洪災過後,難免會有些被淹死的動物,有些人沒有顧忌,就撿回去當做野味吃了,卻不知是哪個倒黴鬼,正好就吃了本就帶着病的死物。

山裡的飛禽走獸也和人一樣會生病,有些病對它們來說並不嚴重,可染到了人身上卻會變得厲害很多,才引發了疫症。那日採的草只不過是一種十分普通的藥草,對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功效,不過山裡的動物不舒服了就常常會嚼來吃。明師父以前曾聽山裡的獵戶說過,若是吃了野味不爽利就吃那個草,因而才弄出那個方子。

“唉~那傻小子終是少了些閱歷,竟差點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我看着老頭嘆氣,忍不住內疚地說道:“要不是因爲我,明安也不會……”

“呵呵!”明老頭爽朗地笑着拍拍我的頭,“小娃兒你就是心思太重!明安跟你有緣,跟着你肯定是好處多於壞處,你也不用瞎操心!”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上輩子我沒心沒肺地過了頭,這輩子卻謹小慎微地過分,不管什麼都喜歡多想一層,結果常常心思鬱結,這麼多年就沒怎麼痛快過。

“小娃兒人聰明,心也善,只可惜尚未了悟,只懂得拿起卻不懂得放下!”老頭突然將話題轉移到我的身上,捋着鬍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往事如煙,千萬莫被迷了心神。”

我疑惑地看向他,總覺得似懂非懂,“明師父?”

“唉~”老頭嘆了一聲忽而又笑了起來,“不能再多說了!老兒言盡於此,還望小娃兒你睜大眼睛,莫要錯過了貴人。”

說完不等我回話,老頭就揹着手晃悠走了,走出老遠還哼起了曲子,離得太遠,我聽得不甚清楚,唯有一句卻清晰無比,“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愣在原地站了好久,老頭的話玄乎的很,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意思。想了一會兒還是理不出頭緒,又覺得自己確實心思太重,幾句話也要翻來覆去思量幾遍,索性不再去想,這幾日太忙,乾脆去好好休息一番。

剛回轉身,一擡眼就看見二哥立在池子中間的石橋上,遠遠地望着我,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