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語音未落,胤祥的臉已是一下子變得蒼白,“二哥能許兒子什麼?兄弟間再親能親過皇阿瑪和兒子的父子之情?”胤祥像是在回答康熙,更像是自言自語:“皇阿瑪……阿瑪明鑑,兒子只知無愧自己的這副心腸。若要兒子無中生有,或者學那起子陰險小人落井下石,兒子是斷斷做不來的。”言及後句,胤祥已是復了平靜。
看着胤祥的模樣,康熙之怒更甚,起身在帳內快步走了兩圈,聲音也提了老高:“你意思,倒是朕無端冤了他,再逼着你陷害他不成!”聲音時斷時續,及了帳外,胤禛聽得一陣心驚,暗爲胤祥生急。
胤祥已跪了榻上,腿上傳來一陣刺骨之痛,聞言喉中哽咽,卻是咬了牙,道:“二哥是有錯處,可兒子絕不信他有弒逆之心。皇阿瑪疑心兒子與二哥有私黨,當真疑的是兒子麼?今日就是拼着皇阿瑪降罪,兒子也要說句公道話,太子廢黜,未必都是他自個兒的干係,二哥做了幾十年的儲君,眼見勢大,不能見容於皇阿瑪,纔有夜帳示警之事。”胤祥稍一猶豫,接着道:“昔日武帝聽信小人讒言,後方生了劉據謀反。史爲今鑑啊,皇阿瑪,而今二哥萬般的不是,也未曾做下大逆之舉,皇阿瑪便不能容他一二麼?”
康熙疾步到了胤祥身前,指尖快指到了胤祥臉上:“你混帳!朕可有半點對不住他胤礽的地方兒?他行的如此禽獸不爲之事,到你嘴裡竟成朕構陷與他不成?是朕逼的他謀反?弒君篡逆,在你看來竟是該當的了?朕當真是萬幸了,今日還有命在這裡聽你的這番‘高論’,要教他進逼朕躬之日,怕不是你頭一個效法?”胤祥此時不再言語,只是深深叩了頭去。
康熙原還要再斥,突覺胸內一陣刺痛,幾乎立足不定,半晌,緩了口氣,才道:“朕是錯看了你。”言罷,踉蹌而出。胤祥頭伏在榻上,榻間皮褥上已是一小攤水跡。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十五日,聖駕抵潞河驛,再有一日,便要抵京了。胤禛卻是全然未有要鬆口氣的樣子,擔着監守廢太子的差使,又要照應胤祥,沿途忙得不行,人都清減了不少。晨間與胤禔一道看過了胤礽,胤礽早已是脫了形,約是前夜又喝多了酒,赤紅着眼,狀如同癲狂一般,掙得鎖在頸上的鐵鏈都錚錚做響。
見此情形,胤禔面露嘲諷之意,退後了兩步,掩了口鼻,揶揄道:“胤礽,我勸你省點力氣罷,省得後晌給自己個兒找不痛快。依着我看,這一根鏈子像是不夠,當年鎖索額圖的時候不就用了九根?要不回頭也給你再加上幾根?”胤禛卻是再看不下去,冷冷丟下一句:“大哥,便就二哥不是太子,也是你我兄弟,自家骨肉,至於如此相待?”胤禔被胤禛頂得一噎,恨恨道:“老四我可告訴你,胤礽是再無指望了,難不成你還想抱他的大腿麼?方纔皇阿瑪有口諭,要在上駟院邊上設氈帷,將胤礽囚於其內。上駟院是什麼地界,你不會不知道罷。”胤禛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這兒憋屈的緊,小弟還有事,先告退了。”言罷便轉身而去,胤禔被晾在當場,雖是心有邪火,卻是苦於無處可發,最後尋了由頭,把原本伺候胤礽的太監責了幾十板子,纔算罷休。
胤禛回到帳子,差點跟從內而出的一人撞了滿懷。“高無庸?”胤禛正在煩悶之間,哪裡還有一絲好聲氣?“急急慌慌的,還有點規矩沒有?”來人正是府內總管太監,只見他撲通一聲,跪於當地,嘴一咧,像是要哭出聲來。胤禛的心隨即便是一沉,再細細一打量高無庸,見他全身皁色裝扮,所着料子也是麻織,腰間就係了一條布帶,心愈發沉到了谷底,跌坐在團凳之上,喉間乾澀之極:“出了什麼事,說!”高無庸在地上重重叩了三個頭,這才放出了悲音:“爺,大阿哥昨兒歿了。”這句說辭,擊碎了胤禛最後一絲希冀,原本還想着,福晉最重禮,或者是哪家王府裡的阿哥沒了,這才讓府內的人給服了大功,不想卻是自家的嫡子弘暉。這些年,千當心,萬留意,就是怕弘暉早夭,好容易熬過了八歲這道坎兒,想着約是站住了,隨駕之前還許了弘暉要往回帶幾樣玩意給他,沒成想,眼下竟是連最後一面都沒見着。
看着胤禛面色青白的嚇人,高無庸跪着前行幾步,一面哭,一面道:“是奴才們沒用,奴才們沒有照料好大阿哥。大阿哥前幾日還在讀書,這兩日不知怎麼就開始出痘。福晉禁了府裡面的煎炒,自己日日在佛堂給大阿哥祈福。太醫也守在府裡,本來還有些見好,前兒又高熱,到了昨日早間,就…。主子萬要節哀啊,福晉這兩日暈過去了幾回,幾位庶福晉也慌了手腳。府裡面都等着主子回去拿主意。大阿哥的喪儀,都是八爺派人在幫着籌措……。”胤禛聽得心如刀絞,久久不能做聲,少傾,面上覺得冰涼一片,用手拭了,才發現早有兩行清淚淌下。待自己稍稍平復了些,才暗啞着聲問道:“珞蓉、弘昀、弘時他們可還好?”高無庸稍稍跪直了身子,道:“大格格,二阿哥、三阿哥都搬去了側院,和後院隔開了,奴才專門尋了妥當的人伺候着,二阿哥這幾日也停了書房。”胤禛默默點了點頭,道:“你先回去,明兒我下晌就能回府。一應事體,待爺回去了再說。”高無庸又叩了頭,這才辭出,留胤禛一人獨坐帳內,想着過往的一幕幕,不由得又是悲從中來,胤禛緊緊地掐着腕上的佛珠,才唸了兩句《地藏經》,終究無力扼住胸腔中不斷涌上的傷慟,眼眶早已浸潤,壓抑着才緩緩道出幾字:“弘暉,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