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和屯,行宮駐地。康熙如同脫力一般斜臥在榻上,面色青白,脣間泛紫,直把馬齊嚇得不輕,心內不住唸叨:“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太醫亦是緊張,再三斟酌了脈象,方走至馬齊身旁道:“中堂大人,皇上急怒攻心,夙夜憂慮,又幾夜未能成眠,乃至肝氣鬱結,內邪乘於臟腑,爲氣滯血瘀真心痛之症。卑職這便去開一帖活血散瘀,氣行血生、還本歸真的方子。只皇上這些日子須得好生將養,再不可動氣。”馬齊鬱郁點了點頭,揮手讓太醫退了下去。
片刻之後,康熙稍稍醒轉,側首正看着馬齊跪於榻前,一臉關切,面上似還有些淚跡,乏力一笑,道:“朕不過是有些疲累,心慌了陣,稍歇了一發,無礙的。你是見慣大陣仗的,怎麼也做這小兒女姿態?”馬齊忙跪近了幾步,伸手將頰上之痕拭去,勉強笑應道:“奴才最是不中用的,讓主子見笑了。”扶了康熙坐起,在其身後墊了一隻靠枕,方道:“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在外面跪侯,要給主子請安。”康熙聞言,立時面上陰鬱:“他們可知朕…欠安之事?”馬齊搖了搖頭,道:“奴才只是說,主子在小憩,讓幾位阿哥暫侯。主子帳中的內宦,侍衛,太醫,奴才也都擅做主張吩咐下了。”康熙心始稍安,道:“你慮事周詳,朕素信得及。若是朝廷政務,你可與子端商議之後,擬了章程再報朕硃批;只此間之事,子端是漢臣,多有不便,還得偏勞你了。”馬齊應了,想着帳外,又道:“主子,那阿哥們處…。”康熙冷冷道:“叫胤禔回去,這幾天好生涼涼心火,省得盡生出些虛妄之念。”稍緩了口氣,又道:“着胤祉、胤禛今兒也免了請安,仔細當差便是。”見馬齊躬身承旨後欲離,康熙叫住了他,吩咐道:“與胤禛說,胤礽處需格外留意…。”語罷,眉目中滿是睏乏,又沉沉睡去。馬齊悄聲退了,心內卻是又起波瀾,尋着康熙的上言,難道有人要打廢太子的主意不成?
拘禁胤礽的帳中,胤禛只是立着,一臉的憫默之情,終究是沒有出聲。太子背向外,身子蜷縮成一團,倒靠在草垛上頭,嘴裡喃喃不清的念着什麼,形容消瘦灰敗,看不清神色,可肩背卻分明是止不住的顫抖。物傷其類,眼前的胤礽,直教胤禛看得心裡一陣陣發緊,不忍再瞧,例行公事一般囑咐了遍“照料”的關節,掉頭便出了帳子。
這已是胤禛本日第三回巡視了,看守的侍衛見是胤禛又至,面上自然不敢怠慢,心裡卻不由犯起嘀咕來:裡頭那位已然這樣兒了,又是裡外幾層的給看着,還能飛了天不成,一日三趟的,哪裡就值當這樣兒了?
外幾層的給看着,還能飛了天不成,一日三趟的,哪裡就值當這樣兒了?
之前聽了馬齊的單獨傳諭,胤禛心裡少不得又添了三分警醒,自然是加倍仔細,可與馬齊所想不同,他這裡驚駭遠勝於疑慮。照康熙的口諭,不是簡單的看守之意,大約還隱隱透着兩分忌憚的味道在裡頭,太子已廢,決然夠不上威脅,可臣子待罪卻令君父起了戒備之心,又豈是能善了的?這,只怕皇父是要動了殺心了……這個念頭一閃現,胤禛只覺呼吸都顯得艱難了起來,縱使骨肉之間,也是一朝君心相忌,便性命堪憂,無論康熙還是太子,這等地步恐是當日任誰也不曾料到的,胤礽尚且如此,又遑論旁的阿哥?自己與胤祥,不也是其中之一麼,天家父子呵……。
胤禛一面想着,一面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禁着胤祥的帳子旁,正晃神之間,有人在耳旁低低叫了一聲:“四爺!”擡眼看去,卻是康熙身邊正當紅的首領太監顧問行。詫異之間,顧問行朝帳子裡努了努嘴,低了聲道:“主子來看十三爺了。”聞言,胤禛是既喜又憂。康熙探望胤祥,無非心裡還念着這個兒子,若是胤祥因此得釋,那便是天大的好事;憂只憂胤祥的脾性太倔,又是這個當口上,就算當着君父之面,怕也是難有一句軟話……。胤禛從袖籠之中拿出一隻小錦囊,中有一方上好的玉石籽料,遞了給顧問行,輕聲道:“尋常小物件,你拿去玩罷。”顧問行接過,手指一碰,便知內裡乾坤,接過揣入懷內,又打了個千謝賞,這才道:“方纔主子傳了太醫,問了十三爺的病,奴才在一旁伺候着,聽了幾耳朵,太醫說十三爺的病雖是不輕,但已有起色,四爺不必太擔心。”湊近了兩步,又道:“奴才看着主子今兒心緒不佳,四爺要不明兒再來?”胤禛知他是好意提醒,卻是放心不下胤祥,便只搖了搖頭。
帳內,胤祥正掙扎着要給康熙見禮,卻被康熙揮手止了,示意其依舊躺了榻上,自己也坐於其身旁,看着胤祥腿上腫的老高的癰瘡,不禁皺了眉頭,道:“聞得你腿上生了癰瘡,朕這裡有些個放心不下,來看看。”
胤祥沒料得康熙張口便是這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皇,皇阿瑪……。”眼眶亦是一熱。康熙見胤祥如此,也不由動了衷腸,輕咳了一聲掩了,道:“使的都是什麼藥?聽四阿哥回說,前些時候兒,你的高熱還反覆了陣子,現都發散了麼?”
如此溫煦之語,比之前些日子承受的雷霆之怒,讓胤祥難免有恍若隔世之感,低了頭,強自按捺了心內潮涌,待聲氣平了,方道:“謝皇阿瑪關愛,是兒臣不濟事,一點子小病就這麼沒出息。”
一時之間,父子兩個都沒有再言聲。默了一陣,康熙突然有些煩躁,胤祥連句請罪的檯面辭兒都沒有?連着面上陰鬱了,肅聲道:“你到了如今,還是不打算同朕說實話?”
胤祥沉浸在之前的情緒之中,聞言,擡眼望了面沉似水的康熙,眸中滿是痛色,想要張嘴說些什麼,卻是舉辭爲艱:“……,兒臣實無可說。”
康熙見狀,更是平添了十分惱怒:“你!好,好,你可見是真本事了,到現時還如此庇護於他!他到底許了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