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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的辦公室裡,鐵灰色的書架上擺滿了中英文書籍,大部分是社會學類,還有少部分的文學書。窗臺上擺着一盆鐵線蕨,或許是因爲在陽光下曬了太久,生性喜陰的植物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

辦公桌上各種文件凌亂地散放着,一臺去年十月剛由IBM推出的ThinkPad?700C正在運行中,而樑拂曉的注意力並不在這些文件和電腦程序上,他正在聽從一隻小巧的磁帶錄音機傳出的墨北的聲音:

“……那個故事?樑警官,你不是沒有講完嗎?”

接着是樑拂曉的聲音:“沒有講完的故事也有它的價值啊。”

“呵,影射阿Joy被殺案的價值嗎?樑警官,有些案件細節就連那些神通廣大的記者都不知道,可你卻講給我聽,這會不會違反你們警隊的紀律?”

“想不到你對我還是很關心的,這真是太sweet了!……夏先生,別這樣看我,我知道你的眼睛也很美,真的,這是我由衷的讚美。你們倆真是非常美麗又相配的一對兒,賞心悅目。是的,雖然我不是queer,但我不歧視這個羣體。”

夏多不太客氣地回答:“謝謝你啊,其實我們也不歧視異性戀。不管是美的還是醜的,我們都不歧視。”

聽到這裡,樑拂曉和當時一樣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真是年輕得鋒芒畢露啊。

第一印象往往對於人際交往的關係有着決定性作用,而夏多對樑拂曉的第一印象顯然十分糟糕。不過,這是樑拂曉自找的。

人們在一些比較負面的情緒狀態下,比如憤怒、厭惡等等,可能會暴露出他們內心真實的東西。比如當一個人被突然激怒的時候,通常就很難維持住表面的教養,隨之說出的話、做出的舉動是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教養和真實想法的。或者當一個人感到恐懼的時候,他的所作所爲通常也能看得出這個人的智商、膽識、心胸、判斷力,以及他藏在櫃子裡的秘密。

當然在一些很放鬆的讓人感覺到隱私而安全的狀態下,也能暴露出這些,但是樑拂曉知道,他很難在短時間裡讓墨北信任自己。

那個少年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淡和戒備,實在是很容易令人反感。不過因爲那張長得還不錯的臉,以及令人驚歎的才華,他的不合時宜都能被人理解成天才特有的怪癖——你喜不喜歡是一回事,反正天才們特立獨行,根本不在乎你的喜好,通常情況下你還得捧着他們。這就是普通人的悲哀呀。

樑拂曉沒什麼誠意地感慨了一下,將錄音機快進了一段,再次按下播放鍵。

這次是墨北在講述他對那個故事,不,對阿Joy被殺案的看法。當然不是給樑拂曉講,事實上對於樑拂曉的任何提問他都更喜歡用反問句,或是斬釘截鐵的否定句來回答。他這是在給他的小情人講述,語調漫不經心,但語氣裡透着親熱。

“阿Joy出事那天,我就從劇組其他人那裡知道了一部分細節,後來又從報紙上看到了一些。所以聽樑警官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發現那些細節是可以和阿Joy的案子對應起來的,而且其中有的並沒有在報紙上出現過,顯然是隻有親臨現場或是警方內部的人才能知道。所以我才判斷他是警察。”

樑拂曉記得當時墨北一邊說一邊看了自己一眼,而樑拂曉笑着接了一句:“哦?我還以爲你是從那張名片上知道的。”

墨北的語氣依然淡定:“在走廊裡的時候,我可沒機會看清楚名片上的字。”

阿Joy家也是二層小樓,一樓是臨街鋪面,由阿Joy父親開了家小小的茶餐廳,二樓則是一家四口的臥室。阿Joy的房間是二樓最裡面那間,緊鄰的是他弟弟的房間,然後是父母的那間。

阿Joy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家人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直到第二天早上父親發現後門沒上鎖,這才猜測是阿Joy回家了。後來就像故事裡講的那樣,父親先是去進了貨,回家後和母親忙碌了半天準備營業,直到去叫小兒子起牀吃早飯的時候,當父親的才發現大兒子已經慘死在他的臥室裡。

其實,如果是按照他家人平時的行爲規律,很可能發現屍體的時間會推遲到幾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之後。因爲阿Joy的工作原因,他即使住在家裡的時候,作息時間也是和家人不同的,一大清早的要是去吵他,阿Joy會大發雷霆。

然而那天早上,父親是想起來前幾天阿Joy從他那裡拿走了一筆錢說要是買股票,當時他被阿Joy煩得不行才把錢給他的,可現在他後悔了,迫不及待地想把錢要回來。所以,明知道阿Joy會因爲睡眠不足發火,他還是去敲了門。結果,他看到阿Joy栽倒在牀和牆壁的夾縫裡,人已經死了。

阿Joy和家人的關係並不好,主要原因在於他的脾氣太臭。據他母親說,有一回他弟弟擅自進他房間去找一本漫畫,結果阿Joy把還在上中學的弟弟打掉了一隻側切牙。

“……有一個疑點是,阿Joy家的房子很老了,隔音也不好,如果有人上樓梯的話通常會發出聲音,樓上的人能聽到。而阿Joy並不是個會照顧家人感受的人,他回家的時候不管是幾點鐘,不管家人是不是已經睡了,洗漱、打電話、聽音樂、看電視什麼的都不會放小音量。他弟弟的房間跟他緊挨着,爲此常和他有爭執。所以,阿Joy回家、被殺,他家裡人居然都沒有聽到聲音,這就有些奇怪了。”墨北說。

夏多說:“除非,阿Joy回家的時候故意不發出聲音,但這和他一貫作風不一樣。所以,有可能是因爲他帶了別人回去,又不想讓家裡人知道。那麼,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殺了阿Joy的兇手。”

樑拂曉默默點頭,墨北的這個小男友也是個聰明人。

墨北又說:“此外,都說阿Joy在圈子裡人緣不好,經常得罪人。但是我打聽過,其實阿Joy是很有眼色的,他欺負的都是那些地位不如他的工作人員或是小演員,真正能影響到他能否接到工作的那些人,他一般不會得罪。就比如他敢在現場隨便罵龍套、罵Nick,但是鄭華仁如果發話,他就算心裡不高興擺臉色,可做事是一點不敢耽誤的。而且他做攝影師這麼多年,多少是應該有些積蓄,那麼他從他父親那裡要走的錢是做什麼用的?那筆錢警方好像也沒找到下落吧?”

樑拂曉輕輕應聲:“是的。”

“阿Joy不投資生意,買股票也是無稽之談,沒什麼特別燒錢的愛好,而且也沒交女朋友……或男朋友,那麼做爲一個年輕男人會花錢如流水,無非是嫖、賭、毒。如果是吸毒,法醫在驗屍的時候應該會有發現。樑警官?”

“是的。不過,對於阿Joy吸毒這件事,你只是推測?”

“不完全是。在劇組的時候看到他狀態不對,就留意了一下。對了,安琪好像也沾了毒品,而且跟阿Joy之間有些問題。有一次要拍安琪的戲,結果兩個人說是在洗手間耽誤了時間,鄭華仁氣得差點發火。本來以安琪的專業程度,是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的。”

樑拂曉聽劇組的人說過,墨北每天在現場除了跟在導演身後看監視器,就是一個人在不防礙別人的角落裡看書,偶爾會跟幾個主演或助理說說話,基本上安靜得會讓人忘記他的存在。恐怕劇組裡的人沒有想到,墨北是在隨時隨地觀察和分析着他們吧。

“我想Nick作爲阿Joy的助手,應該是知道他吸毒的。至於Nick自己有沒有沾——警方應該也調查過了吧?”

“是的。Nick說他曾經撞見過阿Joy吸毒,但是因爲阿Joy很兇,所以他不敢多問,也不知道阿Joy是從哪裡買的毒品。”

“據妮娜所說,Nick一直是被阿Joy壓制着不能出頭的,可是,既然這麼委屈,Nick爲什麼還留在阿Joy身邊不走呢?就算他跟阿Joy鬧翻,阿Joy也不可能把他封殺到在這個圈子裡走投無路的地步吧?如果Nick真想出頭,那麼阿Joy吸毒不是正好給了他一個抓住阿Joy把柄的機會,他爲什麼不利用這點來讓阿Joy幫他呢?是Nick太善良太單純,還是他有更大的把柄在阿Joy手裡?”墨北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陷入沉思中而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不走,要麼是因爲在阿Joy身邊能獲得更大的利益,要麼就是害怕阿Joy。可是,阿Joy令人害怕的是他暴躁的脾氣和行爲上的暴力,但是這種人往往內心裡都藏着一個膽小鬼。Nick不是他的奴隸,也不是沒有自保能力的弱女子,沒有必要怕他。……Nick怕的不是阿Joy,而是阿Joy背後那個人。那個給阿Joy提供毒品的人。所以,Nick在說謊,他知道得更多。”

警方也不是白吃飯的,雖然接二連三地有人被殺是很出乎意料,但最主要的線索還在掌握之中。不過樑拂曉沒想到,墨北居然只是從媒體上那些紛亂無章的新聞、自己故意透露的部分情報,以及他在劇組時的觀察,就能推測出這些情況。

墨北說:“Nick好像在追求安琪,不知道兩個人的關係已經進展到了哪一步,不過在阿Joy死後,安琪就一直在迴避Nick。妮娜不僅知道這件事,而且對Nick頗有維護。妮娜和Nick是什麼關係?妮娜被害前曾約安琪出來,還打了她,那一巴掌是爲鄭華仁打的還是爲Nick打的?”

樑拂曉說:“安琪一口咬定是妮娜誤會了她和鄭華仁有私情。雖然當時有記者看到安琪被打,但是因爲隔了一段距離,所以沒有聽到兩個人的交談。”

夏多插口道:“那天聽鄭華仁的話,妮娜好像並不是個飛揚跋扈,會隨便動手打人的女子。而且她和安琪是約在咖啡店見面,明知道這樣會落在記者眼中,可是都沒有避諱,反而打了安琪,顯然是有什麼事情突然激怒了她,讓她無法自控。可惜除了安琪,恐怕再沒有人知道當時的真實情況了。”

墨北附和:“是啊,所以安琪說什麼就是什麼。嘖,安琪長得漂亮,會做人,聰明,經歷豐富,雖然沒有大紅大紫,可是如果有人捧,不見得就不能紅一把。想做她入幕之賓的男人不少,不過大多隻想佔佔便宜,可即使是想跟安琪一夜情,也得有點資本才行。Nick顯然不在此列。”

夏多說:“你不是說安琪好像也沾了毒品嗎?”

墨北說:“嗯,有一次我看到安琪在化妝間裡臉色很難看,沒精打采的,她的助理Jenny連着給她衝了好幾杯咖啡讓她提神。最後還是她一個人去洗手間待了半天,回來後就精神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夏多提出了一個可能性:“安琪和阿Joy都沾毒,又都跟Nick有點關係,如果給他們提供毒品的不是別人,就是Nick呢?”

錄音機裡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樑拂曉帶着些許驚訝的聲音才響起來:“警方現在正在嚴密監控着Nick。不過還沒有發現。在他的住所也做過搜查,一無所獲。”

夏多說:“靳瑋跟他們又是什麼關係?那天靳瑋想交給北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樑拂曉笑道:“早知道你這麼好奇,墨北就應該把東西留下來。”

夏多冷冷地說:“北北要是真收了那東西,還不知道會惹上什麼麻煩呢。就算是這樣,現在還是被扣在這裡哪兒也不能去。樑警官,我最好奇的是你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樑拂曉有些尷尬:“一是爲了查案,二是爲了保護我們的大作家啊。”

夏多和墨北不約而同地冷笑了一聲。

樑拂曉關上了錄音機,摸摸額頭,不出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