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蕭江似乎沒想到會有人來，愣怔了片刻，旋即將白水面藏到身後，像是被人撞見了什麼驚天秘密。
“你是新來的丫頭？”他輕聲問道。林初月“嗯”了聲，也禮貌地問了聲他的身份。
顧蕭江鬆了一口氣，不認得他就好，現下他儀態不端，叫人認出來，難免會遭人嗤笑。他面上掛上三分禮笑，言語間溫潤清朗，“我是顧尚書的門客。”
林初月心道難怪，瞧着衣着打扮可不像俗人，顧尚書年輕有爲，手下的門客應都應這樣的皎皎公子。不過，他既然是門客，說不定她爹爹的事情，他能幫上一二，林初月想了想，問道：“公子可跟顧尚書說得上話？”
顧蕭江愣了片刻，心有疑惑，卻沒有表現出來，輕聲點了個頭，等着她的下文。
林初月有些難爲情，卻還是將家中遭遇的事情娓娓道了出來。
顧蕭江聽着聽着，眉頭便蹙成小峰。剋扣糧餉案眼下舉國震驚，經手的官吏衆多，事情錯綜複雜，他身爲刑部尚書，竟然毫不知情。
“姑娘且放心，此事關係國本，我……顧尚書管定了。”
林初月聽說顧大人接了案子，心裡大石也算落地。那位“顧大人”看起來凜似寒霜，寡言少語，可到底是個正直的清官。思及此，她嬌俏的臉上隨即綻出一抹笑顏來。
“顧大人，當真不負光風霽月四字。”她倚在桌邊笑着，由衷稱讚，因着喜悅，襯得那本就美豔的面龐更加生動靚麗，如羽睫毛凌凌撲閃。顧蕭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一眼，便看癡了。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大抵說的便是她這樣的女子。還從未記起，府裡有這樣的丫鬟。
林初月隨手拿了兩個饅頭，朝顧蕭江福身道謝，旋即出了後廚。顧蕭江愣怔了片刻，忙喊住她，“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林初月走了兩步，聞聲回頭，口中還嚼着一大口饅頭，腮幫子鼓鼓囊囊的，有如森林裡覓食的小獸，看起來更加可愛動人，“林初月。”
口中吃着東西，說的不清，她站在原地，眉眼彎彎地笑着看他，等嚥了東西又說了一聲，“我叫林初月，‘山中雲瀟湘，初月逢蕭江’的那個初月。”
她眯起眼笑了笑，明亮的燭火跳躍在那美麗眼眸中。說完她便轉身回去了，留下純情的小尚書站在原地，耳根子紅的發燙。他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說過的話。
我叫林初月，“山中雲瀟湘，初月逢蕭江”的那個初月。
初月逢蕭江。
林初月往別院處回走，得知顧尚書接了案子，她安心了不少，就連腳下的步子，也輕快許多。那位大人若是受理了案子，水落石出便指日可待，父親也能早日出獄。想到這裡，她手裡的饅頭好像都多了幾分滋味。
可她纔到院門口，忽然便聽一個陰沉的聲音從院中傳來。
“晝伏夜出，你倒是自如。”
林初月腳步一頓，嚇了一個激靈。回首望去，見院子裡的梅花樹下站着一個黑色的身影。月色太淡，身影太暗，她辨不出相貌，不過從聲音聽出來，是白日裡那位顧大人。
“顧大人？”
張安澤出樹影，傍着一身壓人的氣勢，到了林初月身側，忽然俯身嗅了嗅。
“初月照人？”張安澤盯着她鼓鼓囊囊的腮幫子，嗤笑一聲，“不過如此。”
林初月不敢動彈，他離得十分近，身上甘苦清冽的瑞腦香味十分都入了她的鼻息，嬌嫩的耳尖泛上了粉色。
這位“顧大人”行事孟浪孤高，似乎與外界傳聞那個書卷裡繾綣的公子不大一樣。
她有些拘謹，以爲他是來責問她爲何還不走，卻聽他問了另一個問題，“你一個小吏的女兒，怎麼拿到官家入賬的冊子的？”
她先是鬆了一口氣，旋即身子又崩了起來，真是一句一驚雷，還不如問她爲何還在顧府呢。林初月一時無法回答，總不能照實說，是求了爹爹幾十年交情的劉主簿才弄到這冊子的。
這豈不是把人家賣了？
見她半晌不說話，張安澤欺身走向她，眉眼全是肅清，威嚴的氣勢鋪天蓋地涌上來。林初月忙後退了兩步，靠上了身後的柏樹。
她深知官場合縱，一句話便能讓人死無葬身之處，她斷不能把恩人供出來。她心一提，牙一咬，冒着被面前人提入大牢的風險，道：“回大人，我偷的！”
四周寂靜，她的話亦像浸了月色，柔柔的宛如在撒嬌。
雲翳散開，月光朗照，映在她水媚的眸子上，襯得她此刻慷慨赴死的表情，倒別有一番風情。
張安澤覺得有趣，那副乖巧的模樣，讓他頓時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又不饒人地往前逼近了兩步，頓時壓得她矮了兩分，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以爲你不說，我就不知道，是縣衙那位劉主簿給你行了方便麼。
他竟然知道？林初月瞪大了眼睛，有些震驚，可仔細一想，左右這事無憑無據，她不認又如何。
林初月鼓起勇氣直視他，目光格外堅定，“大人，一人做事一人當，真真切切是小女偷的。
看着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張安澤低頭失笑，那沉鬱的眸子裡竟透出幾分戲謔。他皺着眉，不由得想起一句戲語。
“此女最嬌最柔最可憐。
此女最惡最狠最該殺！”
張安澤眸光一冷，睨着林初月。
私拿賬簿、賄賂官員、混闖重臣府邸、頂撞欺瞞太子……樁樁件件竟被眼前一個小吏女兒做了個完全。
有意思。
須臾，他眉眼一擡，淡淡地說：“那且看看，你當不當得起。”不等她回話，他便一拂袖，轉身離去，只留下空氣裡一抹淡淡的龍涎香。
腳步聲遠了，林初月才擡起頭來，卻見院落的石桌上，躺了一柄上好的焦尾古琴，雕飾繁複，比她今日摔斷的那把，不知好了多少。衆人早有傳言，這把琴原本是顧尚書要送給太子的，如今卻轉手送給了她。
她看着顧大人的背影，有些不明覺厲。忽然腦中傳來一陣眩暈，不知怎的，聽着他的聲音，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