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嘉敏在九華堂絆了跤,謝云然立時就往畫屏閣去了。雖然如今南平王府不是她當家,耳目還是靈便的。
待看待嘉敏趴窗臺上發呆,鬆了口氣,說道:“好端端的,怎麼就絆了?”要別處絆了也就罷了,還有個自個兒不小心的可能在,但是九華堂--莫不是王妃說了什麼,三娘與王妃置氣?
謝云然進門這三個月裡,對王妃印象甚好,雖然說不上多親近,但是婆婆又不是媽,誰指着她親近了,不爲難,不刁難,互相敬着,彼此退讓一步的距離,已經是頂頂好的了。更何況昭詡還向着她。
想到昭詡,謝云然心裡總的甜的。
卻聽嘉敏笑道:“不過是崴了腳,哪裡就驚動姐姐了。”論理她是該改口喊嫂子,不過私底下,嘉敏一直沒改過來--謝云然也覺得這樣更好。
又吩咐竹苓送擺盤和冰鎮的酒上來,謝云然道:“你且別忙,我問你,你去九華堂見母親,可有什麼事?”
嘉敏“哎”了一聲,眉目裡大有猶豫之色。之前她爲了避開賀蘭初袖長居瑤光寺時候,對陸靜華下手,她猜謝云然其實是多少猜到了一點,便縱然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手段,但是那看起來也不過是小娘子之間的爭端罷了。
扯到國事--那不是她該操心,更不是她能亂打主意的東西。
謝云然心思略轉了轉,還真猜不到嘉敏找王妃能有什麼事。嘉敏不是個事多的,王妃的態度也明擺着,嘉敏的及笄禮雖然就在眼前,出閣也不遠,但是王妃不會虧待她,她也不至於疑上王妃--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最近還有的一樁,就只有嘉欣--謝云然皺了皺眉:“因爲二孃的親事麼?”說的是二孃,其實想的還是鄭三。
鄭三能有今天,幾乎是三娘一手促成。他們之間有怎樣的牽絆與協議,三娘不曾說過,謝云然心裡一直隱隱不安,特別是,嘉欣和鄭三如今好事近了--洛陽城裡多少高門貴女,他怎麼就看上嘉欣了呢?
嘉敏默了片刻,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看來不是了。謝云然與嘉敏親近,自然看得懂她的臉色。也知道不是萬不得已,嘉敏不肯說謊,尤其不願意對親近的人說謊。略想一想,又道,“三娘是心裡有什麼事,一直擔憂,卻不好與王爺、世子說麼?”
連父兄都不方便說,就更勿論王妃了,嘉言就還小,又養得天真。
這次,嘉敏眉目裡動了一下。
謝云然微嘆了口氣,撫她的袖道:“便是難言之隱,也總該有個人,是可以說說的。一個人悶着,這天長日久的,什麼時候是個頭?我當初……難道是個願意理人的,偏三娘你,隔三差五來找我,如今……”
她說的是她去年四月因爲陸靜華的賞花宴而毀容的事,當時艱難,便是如今想起來,也不是不心酸的。
她頓了一頓,方纔續說道:“今兒我就帶了耳朵……三娘說什麼,我都只聽着,便是--”
“姐姐不必如此,”嘉敏打斷她,她再不出聲,不知道謝云然會發出什麼誓來。她原也不是信不過她,只是、只是有些事,說出來未免驚世駭俗--王妃反而不至於此,是因爲太后的緣故。
太后執政已經十年。而太后生平最信任的,莫過於南平王妃,又因着南平王的緣故,那些朝事、戰事,王妃是原就知道的。
而謝云然--
嘉敏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謝云然的心理承受能力,方纔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說給謝云然聽,大致是朝廷強遷朔州降戶不妥,最好是能夠沿用李尚書原本的策略,就地安置--然而王妃並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謝云然心裡大吃一驚,想道:三娘小小年紀,從前不過跟着溫姨娘長在平城。平城雖然不是窮鄉僻壤,但是與洛陽如何能同日而語,未免消息閉塞,所以初來洛陽時候,進退失據是正常的。
然而不過兩年功夫,竟如同脫胎換骨……不不不,前年三娘跟着王妃進宮給太后賀壽,就已經初見端倪。
要說家學淵源,昭詡並沒有顯示出在這方面的敏感,反而賀蘭初袖……但是溫姨娘並不像是大智若愚,莫非、莫非真有天生異稟?
竟有瞬間的茫然。
她這沉吟不語,倒叫嘉敏有些懊悔。她也知道她成天琢磨的這些事,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人人都接受的,未出閣的小娘子就該描個花兒,繡個荷包,雅緻點的寫幾行字,畫幾筆畫……都是使得的。
或者跟着王妃學習理事當家看賬目……那纔是正經事。
謝云然已經是算是接受度比較高的了--譬如嘉言,她就從來不露半句口風,免得她想歪。方開口道:“謝姐姐--”
正要央告謝云然莫要與昭詡說,卻聽謝云然道:“三娘說得不無道理,雖然眼下亂勢已平,但是亂心尤在,一個處理不慎,就是滔天大禍。”
嘉敏心裡一鬆--謝云然到底是謝家人,看事情的角度與王妃卻又不同。王妃想的不過是家族榮耀。不由自主說道:“當初李尚書出征,我就很擔心李尚書年老力衰,然而如今朝中,也並沒有出色的武將。”
她父親當然不算--她父親壓在青州呢。
正經說起,咸陽王反而算一個,誰知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陸家長期刀鋒南向,水戰興許比陸戰還強些;前些年,穆家還是有人的,然而自遷都洛陽以來……老一代的戰將已經老去,新生代,都享受着家族與公主的廕庇,如今家族裡又添了皇后,誰還想去刀口上舔血?
宗室裡的王爺也是如此--誰不想過舒服日子呢,錦緞多軟啊,盔甲硬的硌骨頭。
這樣數下來,偌大的朝廷,竟數不出幾個人來。將軍不過是五陵少年腰上的佩劍罷了,華麗,精緻,只是抽不出來--抽出來也殺不了人。
所以……她當時並不是不能阻止李家老太爺出征,如果她堅持的話,但是,如果李家老太爺不去,該換誰上呢?
嘉敏不是沒有痛恨過自己手中無人--她能想到的戰將,這會兒多半都還籍籍無名,而且大部分都還在六鎮當中。退一萬步想,李家老太爺輸了,未必是件壞事,朝廷能對六鎮的問題重視起來,以如今朝廷的能力,只要兩宮不翻臉,還是可以徐徐圖之--然而李家老太爺偏又贏了。
想到這裡,嘉敏不得不嘆了口氣。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的,你以爲你繞開了,然而它不過是走了一段彎路,又回到從前的地方,就如同於烈沒有赴朔州,導致兵變,換了咸陽王,而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
“眼下這情形,別人也就罷了,宜陽王叔,謝姐姐也該有所耳聞,宜陽王叔是個無利不起早,他到朔州去,能討到什麼好。”這洛陽城裡多少宗室,嘉敏也實在想不明白,太后怎麼會起用宜陽王。
--多半還是黃白之物鬧的。
謝云然面色凝重。
她倒沒想過要追問嘉敏這些消息打哪裡來,多半是從鄭三那裡聽來。畢竟,無論南平王、南平王妃還是昭詡,都不會與她說這些。也是三娘有心--到底她在焦慮什麼,不然何至於,一個受盡榮寵的小娘子,要去額外操這樣的心?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謝云然怔了片刻,她從前也覺察到三娘心思深沉,交往越深,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她在怕什麼?
但是這句話,謝云然到底忍住了沒有出口,只說道:“既然母親不肯出面,那三娘如今如何打算?”
嘉敏愁眉苦臉說道:“並沒有什麼打算--我又不能上朝,也不能上書,我要與太后說三道四,太后多半會着人把我叉出去……”
謝云然“噗嗤”一下笑了,無論如何,三娘還是很擅長苦中作樂。
謝云然說道:“我倒是有個主意,你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嘉敏眼睛亮了一下:“姐姐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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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侍中……”謝云然道,“如果鄭侍中能夠說服太后,雖然是遲了點--”
嘉敏道:“這我也想過,可是我這腳--”
“我替三娘去罷。”謝云然微微一笑,說道。
嘉敏:……
嘉敏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後,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主意。爲什麼不,當初在瑤光寺,在目蓮山上,鄭三是同時遇見了她們兩個,毫無疑問,謝云然是這個世界上對於他們倆的關係知道得最多的人。
“還、還是找鄭娘子麼?”嘉敏問。上次鄭三和嘉欣的親事,就是通過鄭笑薇見到的鄭林。
謝云然笑着搖頭:“三娘也有傻的時候啊,如今鄭侍中是咱家姑爺了,哪裡還需要通過別人呢。”
嘉敏:……
好吧,她承認在人情世故上,謝云然比她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