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殿中, 昔日的至交好友,沒有久別重逢後的把酒言歡,有的只是近乎尷尬的沉默。
歐陽憶瀟手中緊握着一本慕丞相請辭的摺子, 菲薄的脣抿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朕與你說的事情, 你可考慮好了?”許久之後, 終是他率先開了口。
慕清風眉目未擡, 依舊把玩着手中那支從不離身的玉笛,漫不經心道:“這些年,微臣一直遠離朝堂, 心早已野慣了,皇上突然弄這麼大個差事給微臣, 微臣怕是難擔重任, 還請皇上另覓他人。”
“你還在記恨朕?”歐陽憶瀟肩膀一沉, 有些疲憊的靠在龍椅上,往昔的種種再次浮現於眼前, 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思念與煎熬,始終抹不去心底的那份不甘與愧疚,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又如何去苛求別人能夠釋懷?
慕清風白皙修長的手指倏然收緊, 一向溫和的俊容上現出一抹陰鬱, 他擡眸直視御案後那個愈加成熟穩重的帝王, 依舊刻意保持着平靜, “我不會記恨皇上, 我只恨自己爲什麼要讓她進宮,當年你明明要娶的人是流雲, 我卻沒有阻止父親將她推上皇后的位置,我以爲她去了她喜歡的人身邊,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可後來我才明白,那根本是她痛苦的開始,是我親手毀了她平靜的生活,我不是個好哥哥,我也沒有資格去責怪你,你是皇上,坐擁天下美人,她只是你三千佳麗中的一個,後宮能有她的一席之位,也算是你給我們慕家天大的恩賜了……”
“清風……”不等他說完,歐陽憶瀟再也忍耐不住的吼道:“你一定要往朕的心裡扎針嗎?你也曾失去過最愛的人,想想你失去紫竹的痛,你就應該明白朕這六年來究竟有多難過!”
“紫竹,歐陽紫竹……”慕清風自嘲的彎了彎脣角,閉上眼,努力壓下心底的憤怒,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面上已恢復了以往的淡定從容,“家父身體不好,需要靜養,辭去丞相一職,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還望皇上體諒一下家父的難處,至於皇上要微臣接任父親的官職,實在有些強人所難,朝廷上下,能人比比皆是,皇上大可從中挑選一個合適的人選來擔此重任,至於微臣,還是繼續回嶺南,打理那片土地,爭取來年六月,能多進貢一些荔枝,以供您和各宮娘娘們品嚐。”
“你……”饒是歐陽憶瀟脾氣再好,也還是被這個男人冷嘲暗諷的話氣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又豈能不知,裳兒最愛吃荔枝,這倒不是她有多麼的嘴刁,只因這東西產自千里之遙的嶺南,又極不耐貯藏,每年運往京城的也就那麼一兩箱,後宮裡,除了太后之外,也就正宮皇后能享用這稀有的水果,她所喜的,不過就是那份獨一無二的心意,可就在慕流雲進宮後,她便連這唯一的渴盼也沒有了。
他曾自私的以爲,是她佔了原本屬於慕流雲的位置,就不應該對他有任何的要求,只要安心守在冰泉宮裡做個端莊的擺設就好。
整整三年的時間,他甚至不敢想象,她一個人是如何度過那上千個日日夜夜的,那麼多羞辱與嘲諷,陷害與算計,都落在她那瘦弱的肩上,而他還一再的誤會她,傷害他,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得到她的愛?
慕清風冷冷的睨了他一眼,緩緩起身,在他慍怒與懊悔的目光下走出了宣明殿。
外面的日光依舊燦爛,他長長的嘆了口氣,擡眸的瞬間,正望進一雙清澈的眼眸,讓他原本陰霾的心情瞬間轉晴,“你可是在這裡當差?”他笑着問那雙水眸的主人。
清舞有些遲鈍的點了點頭,剛一從緋煙宮回來,遠遠的便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宣明殿裡出來,本想回避,奈何雙腳卻不聽使喚的走了過來,雙眼更是毫不避諱的打量了他許久,弄得自己現在好不尷尬。
“我臉上可有東西?”慕清風走近她,忍不住打趣道:“讓姑娘如此感興趣?”
“沒有……”清舞有些侷促的往後退,一不留神,腳下便被一塊凸起的鵝卵石絆了一下,一隻大手很自然的扶了她一把,“小心……”他的聲音很輕,就如他的名字一樣給她莫名的熟悉親切之感。
清舞站定了腳步,赧顏的道了句:“謝謝。”
慕清風看着她紅了的小臉,心裡生出一股憐惜,不由問道:“你可想離開這裡?”
“離開?”清舞訝異的擡頭,她還能離開這裡,重新獲得自由嗎?
慕清風認真的點了點頭,“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幫你,離開了皇宮,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大人爲什麼要幫奴婢?”清舞再次垂下眼瞼,並非是懷疑他的誠意,她只是覺得奇怪,自己與他是初次見面,又非親非故的,憑的什麼,他要冒如此大的險,來幫助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只是覺得你需要幫助。”他輕拍了下她的肩膀,笑得如沐春風,“你有一雙清澈的眸子,不應該蒙上世俗的污垢,好好想一下再給我答覆,三日後,我會在那棵梅樹下等你。”說完,他便越過她向前走去。
清舞怔怔的看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那種熟悉的感覺愈加強烈,讓她有一種想要不顧一切的跟他走的衝動。
然她腳步還未邁出,便被殿內傳出的一聲怒吼驚醒,迴轉過身,正瞧見印公公一臉愁苦的走了出來。
她立刻迎了上去,擔憂的問:“皇上怎的又發脾氣了?”
印公公無奈的嘆了口氣,“皇上與慕大人六年不見,哪個知道這一見面就生出這許多的不快,皇上把跟前伺候的人都給轟了出來,怕是一個人在裡面生悶氣呢!”正說着,他仿若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變得賊亮,“咱這御前的人,皇上最待見的就是姑娘你了,要不,你進去勸勸?”
“我?”清舞瞧了眼緊閉的殿門,雙腿驀地有些僵硬,還不及她推辭,印公公繼而又道:“皇上到現在可是連午膳都沒用,看樣子,這晚膳怕是也吃不下去了,姑娘也不忍心皇上就這麼餓着吧?”
“那……我試試好了。”明知道他這是在激她,清舞還是應了下來,“公公去讓人準備晚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