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的園林是京城數得着的名園,還是第一代的老國公建府時,看中了這一株藤蘿古樹,纔不惜錢財,買下這落魄人家的舊宅子,又爲着國公夫人是蘇州人,想念故鄉,特地花重金從蘇州請了築園的名師來,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整修擴建成的。
英國公府代出名將,爲着邊疆總不太平,代代英國公都幾乎有相當長的時間征戰在外,府裡的女人們沒有事情,便多在這院子裡消磨時間,幾代添置維護下來,把這園子收拾得一年四季都花團錦簇,京城裡常有相熟的親友家女眷來借用園子舉行各種詩會宴會賞花會之類的,也是陸茵對英國公府最滿意的地方。
她嫁進來的時候,雲蘿院爲了做新房,已經特特地又重新翻修過了,那株紫藤就種在她的院子裡,周邊又種滿了她喜愛的梔子和茶花。她性子又愛享受,把房子佈置得十分富麗舒適,齊叡雖則嫌女子氣息重了些,未免與他的男子氣概不符,卻也沒說什麼,由得她折騰。
這時她仔仔細細地看着園子,只覺得一花一草一木,都美得恰得好處,哪裡都捨不得,哪裡看着都十分親切。如今更有一種重來一世,事事都分外珍惜的心情。
決不能就這麼走了!
陸茵暗暗發誓。正想着,忽然間園門那裡原本關着的黑色桐木的月洞門“鐺”的一聲,有人扣響了門環,小丫頭跑過去開頭,一見來人,立時低頭退到了一邊行禮。
進來的男子穿着一身墨綠色竹葉紋的長袍,雙眉斜飛,鳳眼生威,腰背挺直,氣度十分的軒朗,只是面無表情,神色冷冷的,一看就不是溫和可親的人,帶着一種久在上位的威壓氣勢,讓開門的小丫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正是英國公齊叡。
他深不可測的眸子望過來,恰和陸茵對上。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那圓形紗窗內,依着窗兒的美人,雖只露出個上半身,卻如一幅清新的青綠畫兒。淡淡的碧色紗衫,襯着一張欺霜賽雪梔子花瓣一樣的臉,烏髮如雲,斜斜簪着一枝半開的梔子花,那眼中盈盈的似乎還有水光閃爍,看到他的時候明顯地仿若雙眼一亮……那一霎齊叡眼裡極快地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只是陸茵沒來得及看清楚,齊叡已經舉步走了過來。
陸茵心中一喜,忙朝春梔春茶使了個眼色,兩個丫頭慌忙退到門邊,給齊叡打了簾子,便趕緊退下了。
齊叡進門,也不看她,只將手中拿的一個帖兒朝她手邊一放,淡淡說道:“這是和離書,你且收了。寧安侯已經到了,正在堂上等候,你隨我出去吧。”
陸茵眼中迅速充了淚,上一次她見到齊叡,乃是前世合離的那一日,從此後二人再未見過面,如今相見,對他來說,不過數日,對她來說,卻已然隔世了。
齊叡見她不說話,才擡起眼來看時,卻不妨她忽然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腰,一張臉貼在他胸上,那朵雪白芬芳的梔子花恰恰正在他鼻子下,梔子特有的濃香立時便襲了過來。
“越哥……”陸茵帶着哭音,嬌軟的聲音因貼了他的衣衫,有些悶悶地:“我不要合離,我不想離開你……”
齊叡猝不及防,被她抱了個正着,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卻明顯感到衣衫下的胸膛一下子僵硬,散發着漠然的氣息,而且他的手立刻地虛虛一舉,彷彿要推開她,身體也掙了一下,她抱得緊,齊叡掙了一下竟掙不脫,只得拿手輕輕一扯,輕而易舉地便將她推開。她待要不管不顧再撲過去,齊叡已經擒住了她的雙手,皺眉說道:“事到如今,你還要鬧騰?”
陸茵雙手手腕被他用一隻手便圈住了,動彈不得,不由淚如雨下,哭泣道:“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去給老太太認錯……你原諒我吧……”她用力掙着雙手,無奈齊叡的手掌卻如鐵做的,紋絲不動,她哭着說:“……你弄痛我了……”
她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身體本就虛弱,這時情緒激動起來,只覺得一陣陣頭痛如裂,身體發軟。
齊叡這才放了手,卻見她蓮藕凝脂一般的手腕上已經出現了一圈紅印,頓時一陣懊惱。
她的肌膚細嫩,稍用力重了,便是一個淤青。他素日也是知道的,只是……
她的小手又拉住了他的手,雖在炎炎夏日,卻冷涼如冰。他沒有掙脫,只是垂着手指,不肯握她的手,語氣裡已經帶了一絲煩意:“你鬧騰了三年,鬧騰得也夠了,再這麼無休止,我真煩了,倒鬧得兩家撕破臉,如今又不是休你,只是和離,你的嫁妝,一併房裡這些東西,你全都帶走,日後再嫁,我齊叡絕無二話。”
望着他冰冷如石雕一般的臉龐,陸茵心如刀割,卻知道齊叡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怕他又拔腳走了,緊緊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寬厚,溫暖,乾燥,她卻手腳冰涼,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握住了,貪婪地汲取着他手上的溫暖,“越哥,昨日種種都是我的錯,我鬼迷了心竅,對不起你,對不起老太太。只盼你念在夫妻之情,允我改過自新罷。我保證,我日後再也不跟你吵了,什麼都聽你的,越哥……”
他居高臨下盯了她一眼。方纔遠遠地只看了個大概,這是離得近了,纔看出來她瘦得可憐,幾日沒見,下巴尖尖的,兩隻明亮的大眼也失卻了往日的驕傲神采,眼下兩圈明顯的青色,整個人憔悴蒼白,成串的淚珠不停地從眼中滾落,很快便濡溼了衣領——饒是如此,她依然驚人的美麗。
他心裡閃過一絲訝異。
陸茵從來就是朵驕傲的玫瑰,便是他從來不去惹她,猶是三不五時只要一不高興便要甩臉子發脾氣,何嘗有過這般低聲下氣認錯的時候?看來是真懼怕了……
陸茵見齊叡的表情彷彿有些鬆動,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了,又緊緊摟住了他的腰,他腰身瘦而有力,手下的肌肉上都能感受到那凝蓄的力量。曾經這肌膚最愛磨蹭她,糾纏她……她還知道他看着不顯,脫了衣服卻十分健壯,小腹上的肌肉都塊塊分明,還有那濃密的黑色,從胸口往下,一條線似地直延到……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看到。
她心裡一動,抽噎着,喃喃地說:“好哥哥……饒恕了我吧,只要你答應不趕我走,我……我什麼都聽你的……莫非你真的不要茵兒了麼?”
她心裡鈍鈍地疼,雖有兩分刻意爲之的意思,卻也是真心這樣想,只要能挽回齊叡的心,讓她做什麼都願意,她也真是悔了。好好的日子叫她過成這樣,她都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幾個耳光。
齊叡回過神來,卻再次將她推開。他冷冷地盯着她,她從來便是如此,仗着美貌,仗着他的寵,任性妄爲,無休無止。他白日裡在朝中煩心,回到家裡,一大家子的人個個等着他拿主意,還得費心應付她,一個不小心,不理不睬拉下臉還是輕的,他最怕她又哭又鬧,摔東西扯他衣服,簡直不像個名門閨秀。他再有多大的耐心,也磨光了;再熱的心,也經不住一次次的失望和厭煩。
想到過去種種,他的心頓時又硬起來,再不能如當初一般,被這張臉給騙了。揚聲讓春梔春茶進來:“……服侍你們小姐到堂上去,寧安侯等着呢。”說完轉身便走。陸茵趕過去才從後面摟住他,便立刻被他將手撥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春梔和春茶白着臉,嘴脣哆嗦着,將鬢髮散亂,滿臉淚痕的陸茵扶住,那朵梔子花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掉在了地上。
陸茵目送着齊叡的身影消失在園門口,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彷彿被抽光了,有一剎那渾渾噩噩恍似掉入了虛空,好一會才從那種情緒裡掙扎出來,勉強揉了揉劇烈疼痛的太陽穴,深吸了口氣,說:“打水來我洗臉。”她擅抖着手將那朵梔子花撿起來重新簪好頭髮,咬了咬脣,彷彿說給春梔和春茶,又彷彿說給自己聽:“我不會放棄的,我一定會留下來的!”
春梔和春茶都紅了眼,滾下淚來。強撐着替陸茵勻了面,整理了衣服,纔跟着她往待客的“和軒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