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等楚少淵安頓好城中事務,再回宮的時候,漫天繁星已經鋪滿了整個天幕。

他踏着星光進了宮,一刻不停留,徑直去了乾元殿,將事務細細稟告與文帝。

“…先前九城營衛司還有幾個營衛長負隅頑抗,到了後來漸漸的被神機營跟五城兵馬司的人制服之後,九城營衛司也就消停下來,活捉了孫卞容跟何成海,如今放到了刑部大牢之中,等着父王審訊,還有先前放在神機營的那批弓弩,兒子去看過了,倒真是一批十分優良的武器,若是放到邊關,定然能夠發揮它原本的威力……”

文帝看着三子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心中恍然起來,幾個兒子當中,若不是真的沒有幾個能比得上老三,他倒真不願他這樣日夜兼程,這樣疲於奔命。

文帝越想,心中越覺得愧疚,暗暗嘆息一聲,止住了楚少淵的話。

“老三可畏冷?”

楚少淵雖曾經不止一次身受重傷,但他畢竟年輕,傷勢復原的奇快,此時聽文帝這麼問,心中雖不知父王要做什麼,但任舊恭敬回道:“兒子傷勢已痊癒,年輕氣盛自然不懼嚴寒。”

文帝笑了,“每月的初一初二是沒有月亮的,既不畏寒冷,便隨朕一同夜觀星象。”

楚少淵這才知道文帝是要與他談心,本想點頭,可看了文帝一眼,皺起眉,頗有些猶豫:“可父王的身體……”

“朕無妨!”文帝邊說邊起身。

趙元德連忙上前來伺候文帝,嘴裡輕聲問道:“這天寒地凍的,奴才給皇上溫壺酒吧。”

他因先前被太子的人捆在屋中,又爲文帝擋了太子一腳,便有些撐不住,在屋子裡躺了一日纔將將能夠起身,好在文帝並不嫌棄他的年邁,依然讓他在身邊伺候,叫趙元德心裡十分感激。

文帝點頭,與楚少淵一同去了觀星閣。

所謂的夜觀星象,楚少淵也曾經與文帝一同觀過幾回,但大多都是在觀星閣的頂層,而今天與先前不同的,卻是文帝與他一同爬到了觀星閣頂層的小閣樓上。

這還是楚少淵第一次發現這個小閣樓,他原先以爲頂層就已經是離着天幕最近之處了,沒料到頂層之上,還暗藏着這麼一個閣樓,而這個小閣樓中擺放了許多書架,書架上橫七豎八的堆着許多書籍,有些已經陳舊不堪了。

文帝彎腰進了閣樓,伸手將閣樓正中間那張小方桌上的油燈點燃。

楚少淵這時候才注意到,趙元德是一直站在外頭的,並沒有進來伺候,他連忙上前去,將文帝手中的桐油燈接過,“父王,這是什麼地方?”

他直覺這裡會是個神秘的,蘊藏着許多不爲人知的事情的一個所在。

文帝笑了笑,從小方桌下頭取出來一方布巾,隨意抹了抹小方桌,似乎他沒想到小方桌上落了許多灰塵,一時間塵土飛揚,讓他咳嗽連連。

“咳咳咳……許久不來了,竟積了這麼多灰塵,”文帝咳了半天才止住,吩咐趙元德去打些水過來,纔對楚少淵道,“你不知道這裡也是正常,這閣樓本是歷代皇帝的清修之處。”

楚少淵愣了愣。

市井之中的傳聞他是聽說過的,因開國皇帝明祖帝曾經入過道門,所以清修一事就成了帝王們都要遵循的家規,所以大燕開國以來,歷任帝王總會在登基前,在一處僻靜之所清修,爲的是清靜自心,祛除**,守護天下萬民安康。

這也是明祖帝揭竿起義時所發的宏誓。

楚少淵心中一動,這樣一個地方,看似不起眼,但連父王這樣萬萬人之上的君主都要親自動手,而不假他人之手,便足以表明這裡有多重要了,而他不過是個皇子,父王卻讓他跟着一同進來,這讓他不得不多想。

文帝像是清楚楚少淵的想法一般,笑着看他一眼:“太子也曾被朕帶到這裡,不過當時他也才七八歲的樣子,到底是個孩子。”

雖沒有說什麼褒貶的話,但楚少淵敏銳的從話裡聽出文帝的不滿。

太子如今做出了這樣的事,楚少淵也沒心思爲他說話,索性問道:“這些書,都是歷任帝王留下來的麼?”

他早在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書架上散落的書籍,手便癢癢的想拿來看,但多少還是剋制住了自己的心思。

文帝抽出一本數來,撫落上頭的灰塵,就着桐油燈細細的看了一眼,“也不全是,其中一部分是明祖皇帝留下來的星相書,其中不但有易經八卦之道,更有天軌運行之律,若是能潛心研究,想必也是能夠有所成的,只不過……後來的這些先祖們,沒有一個能靜得下心。”

文帝說完,將整理出來的幾本書遞給楚少淵。

楚少淵低頭一瞧,倒真是落了許多的灰塵,書頁翻開的時候,只覺得一股子塵土撲面而來。

趙元德氣喘吁吁的將水帶到了閣樓上。

楚少淵自然不會讓文帝動手,他自己打掃起了閣樓,用先前的布巾子一寸寸的將這小閣樓上落的灰塵擦拭乾淨,用過的布巾子一投入水中,趙元德打的一盆水俱都染成了黑色,直到換了數次水之後,閣樓才重新干乾淨淨。

楚少淵又從趙元德手中接過溫好的酒,順帶還有一隻切好了的烤麂子腿。

文帝與楚少淵盤腿坐到方桌前,閣樓上的天窗全部打開,漫天的星光便像是灑落到了閣樓中。

“你心中一定在奇怪,爲何朕會將你帶到這上頭來吧?”文帝沒有如往常那般,與楚少淵打啞謎,而是直截了當的問起了他。

楚少淵點點頭:“這裡既然有明祖皇帝的詔令,兒臣的身份進來自是有些不太妥的。”

文帝將酒倒滿酒盅,仰頭喝了一大口,“什麼妥不妥的,你不妥,他們二人來這裡就妥當?莫要與朕說你不想要朕的這個位置!”

擲地有聲的話,讓楚少淵愣在那裡,有風從天窗上吹進來,將小方桌上的燭火吹的忽明忽滅。

半晌,楚少淵垂了眸子,緩緩的點頭,然後又搖頭。

“不是不想,先前只是覺得此事多要看父王的意願,盡人事聽天命,往前的十幾年,兒臣未曾回宮之前,從不敢想回宮之事,回宮之後,兒子所遇之事,所遇之人又大多……”

楚少淵夾起一塊麂子肉,放在嘴裡嚼:“父王或許不知,去歲的這個時候,兒臣正生死未卜,被韃子王子路過順手救下,日日吃的都是這麂子肉,半生不熟的肉乾噎得兒臣直想吐,可要活命啊,總不能因爲肉太腥,就放棄生存的機會,父王問我想不想……”

“兒臣,想!”

楚少淵毫不遮掩的話,讓文帝臉上揚起一抹笑容來。

“好,那你便來說說爲何想。”

爲何呢?

若是太子的話,估計會說,爲了他死去的舅舅跟表哥,爲了要報仇,爲了將那些曾經看輕他的人都踩到腳下。

而四皇子呢,大約會說,自然是爲了至高無上的權利以及能夠做主天下的自由,以及讓那些得罪過他的人都活得生不如死。

但楚少淵心裡卻並不是這麼想,或者說,他心裡不完全是這麼想。

他嘴角隱隱有一抹溫柔的笑,那笑容很淡很輕,像是一陣微風就能將笑容吹散似得。

“兒臣有想要保護的人,兒臣想要一世護着她,不讓她受什麼苦,這是兒子最初的時候想的,

“到了後來,漸漸的走的地方多了,去了西北,進過韃子的部落,第一次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連風沙都會要人的命,以前只知道世上的窮人日子不好過,可卻沒想到,整個部落的人能吃上肉粥的人家竟挑不出十戶,大部落欺壓小部落,小部落的人活不下去,便被餓死凍死,兒臣那時便想,若當真能……至少兒臣要用盡全力護我大燕,不讓這種事發生在大燕子民的身上。”

文帝微微一嘆:“韃子的部落麼?韃子向來將我們大燕當做是他們的糧倉,明祖皇帝開國以來,幾乎年年與韃子打仗,打到後來國庫空虛,不得不退讓,於是雁門關以北,便劃分了十個州出去給韃子。

“到了太宗皇帝的時候,漸漸的將養生息過來,太宗皇帝便又帶着鐵騎去踏平了紅雲大山以北的韃子,收復了十個州,再之後到了武宗皇帝則更重武抑文,國庫又大多被武將們以糧草軍餉掏空,便連武宗皇帝的陵墓都修得不如太宗皇帝,然後到了朕這裡,留給朕的江山滿目瘡痍,朕拆了東牆也補不得西牆,朕便時常在想,興兵確實強國,可百姓何辜?

“興兵的都是帝王,而受苦的卻是百姓,你需知道,無論帝王做什麼決策,天下黎民百姓是真真正正的在承受這帝王的這些殺伐決斷所帶來的苦難!”

文帝夾了塊麂子肉放進嘴裡,發涼的烤麂子肉已經失去了原先的美味,變得堅硬難以下嚥,而塵封的在記憶裡的往事卻不斷的從腦海中浮現。

楚少淵默然的坐在文帝對面,自他回宮之後,從西北的衛風,到福建的陳敬,從勳貴到武將,再到六部的文官,哪一個不是心心念唸的爲了自己,一貪再貪,生怕搜刮的不夠,又有哪個想過黎民百姓,想過天下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