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接客?我不要!我不要!”韓玲萱像只被扒了毛的獅子,咆哮狂吼個不停,她一口咬住粉衣女子的手臂,粉衣女子吃痛,一把撕爛了她的氅衣,與藍衣女子一起將她摁倒,不顧她的掙扎扯爛了她的羅裙和褲子,露出光潔白皙的大腿。
“唔——”人羣裡譁聲一片。
貴叔剛想上前勸架,李東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他點頭,悄然退到一旁。
雪地冰涼,寒風刺骨,這些都不抵韓玲萱萬分之一的羞惱,她堂堂丞相府千金,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扒了褲子,這叫她情何以堪?
“你們這羣禽獸!放開我!”
“放開?”玉芙蓉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星子在她臉上,探出手在她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啊——你幹什麼?”
“我掐死你這個小賤人!”玉芙蓉又接連在韓玲萱白皙嫩滑的大腿上掐了好幾道淤紫,幾乎將她痛暈了去,方纔拍拍手,卻不給她穿褲子,“帶回怡紅院!”
巧兒想溜走,玉芙蓉將她耳朵一擰:“小賤人,你往哪兒逃?跟我走!”
經玉芙蓉這麼一鬧,旁觀的人再不認爲寧和布莊出售良莠不齊的貨品了,紛紛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着韓玲萱,似乎要在她狼狽的臉上看出一朵花兒來,畢竟玉芙蓉發話了,日後“奴依姑娘”再逃跑,舉報她的行蹤之人可得紋銀百兩,這是個不小的誘惑。
此事,驚動了隔壁街道上的裴記當鋪的楊掌櫃,他匆匆奔赴現場,看了會兒熱鬧,不知道該信玉芙蓉的話還是該信韓玲萱的話,畢竟韓家的大小姐是裴家未過門的少夫人,可他從未真正見過準少夫人的模樣,拿不定主意的他只能差人給裴浩然報了信。
裴浩然是個極其謹慎之人,他並未出現在公衆的視線範圍內,而是包了寧和布莊斜對面一家酒樓的廂房,自軒窗處開了個小口,默默地欣賞完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當韓玲萱被玉芙蓉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他幽暗深邃的眸子已黑得像地獄的深淵,曾以爲丞相府的人將韓玲萱嫁給他一個商人,一來,是因爲韓玲萱手有殘疾,不好婚配;二來,韓玲萱的的確確愛慕他,做夢都想着嫁給他!照眼下的形勢看,這樁貴女下嫁皇商子的姻親背後竟然掩藏了一個驚天秘聞!
韓玲萱的心虛和惶恐並未逃過他閱人無數後練就的犀利眼神,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肯定韓玲萱認得玉芙蓉!對玉芙蓉心懷恐懼!這說明她真的在怡紅院呆過!
丞相府的千金陰差陽錯之下進了怡紅院,簡直是天大的醜聞!而他若將這個不貞潔的女子娶回家,便會淪爲整個南越最滑稽的笑柄!
丞相府,你們一家人騙得我好苦!
萬千思緒,百轉千回,裴浩然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眼睜睜地看着韓玲萱被拖入了萬劫不復之地,心裡忽然覺得十分暢快!
寧和布莊的二樓,一道垂花珠簾擋住了桑玥清淺的笑,裴浩然,你果然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自己的未婚妻被人當衆凌辱、拽回青樓,你非但不救,連給丞相府通風報信都不肯!不,這還不是最絕的,只怕你還會落井下石、斬草除根吧!
慕容拓側目,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越笑越冷的眼眸裡,爲何每次看到裴浩然她都會走神?他吃味兒地擋住她的視線,冷哼道:“不許看別的男人!”
桑玥不禁失笑,這個小氣巴拉的男人,“走吧,打道回府。”
桑玥站起,撣了撣裙襬,優雅轉身,慕容拓嘴角一勾,從身後將她抱了個滿懷,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白皙勝雪的臉,微微一扳,她就勢轉過頭,瑩潤的脣瓣剛好就那麼擦過了他早已送上門的脣。
一陣狂風吹拂,掀開了珠簾的一角,屋裡曖昧的一幕赫然落入裴浩然不經意間流轉的視線,像一根長針狠狠地戳進了他蓬勃跳動的心臟!尖銳的痛感夾雜着漫無邊際的酸澀強勢碾壓着他的自尊!
桑玥是他的!本該屬於他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有如此荒誕的直覺,彷彿從見到桑玥的第一刻起,他就覺得這個女人跟自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可不論對慕容耀還是對他,桑玥從來都是疏離冷淡,甚至敬而遠之,即便笑,也笑得如蒙寒霜,他以爲這個女人沒有心!沒有情!不懂世間男女情愛!但此刻,她居然任由慕容拓抱着、吻着,眉宇間充盈着濃情蜜意!
他睜大眸子,俊秀的臉上寫滿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不可置信!那樣溫順嬌美、嫵媚動人的女子真的是桑玥?
爲什麼?爲什麼會是慕容拓?桑玥,天底下的男人那麼多,爲什麼你獨獨選了慕容拓?
慕容拓俊逸的劍眉擰成一個狡黠的弧度,桑玥對他一系列的小動作故作不察,反正能讓裴浩然吃癟,也是一件挺開心的事。
一名中年男子推門而入,打斷了裴浩然的思緒:“公子,今年還給攝政王府送那麼多黃金嗎?”
裴浩然脣角揚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送,怎麼不送?給我加倍地送!靖王府的也加倍地送!”
中年男子捏了把冷汗,人前公子總是一副謙和有禮的形象,人後,便是老爺都要略其鋒芒,每當公子露出這副表情時,就是又要折磨人了。他面露男色,遲疑道:“可是……我們已讓出皇商之位,宮裡的生意做不成,少了一大筆錢財,如今宮裡的生意都叫一個姓田的人攬去了,就連好幾家王府的生意也歸了他。”
裴浩然冷冷地笑了:“錢是賺不完的,沒了京城的生意,我們還有其它的生意,你去查查那個人的背景,他動了宮裡的生意不要緊,若是他將主意打到其它地方就不妙了。”
中年男子似有頓悟:“是,屬下這就去辦。”
裴浩然望着桑玥和慕容拓攜手離去的背影,心裡的酸澀像一汪用陳醋匯聚而成的大海,潮起潮落,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他的心智,他單手握住一旁的薰香小鼎,滾燙的鼎壁灼着他厚實的大掌,發出“嘶嘶”之音,空氣裡迅速瀰漫起一股烤肉的糊味兒,他渾然不覺!
桑玥,我想得到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冬季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早,辰時剛過,夜幕已悄然籠罩了整個大地,月朗星稀,積雪反射着清冷的光輝,像無數粒細小的水晶璀璨瀲灩。
從中心御街回定國公府需要穿過喧嚷的鬧市、僻靜的巷子、兩邊是人造湖泊的林蔭小道,再途徑幾條寬敞的居民住宅街,到了城南一偶,便可見那莊嚴大氣的棕色大門,和高牆紅瓦的建築。
下午,雪停了一陣,這會兒又紛紛揚揚、飄飄忽忽個不停了。怕車輪子打滑摔進湖裡,車伕刻意放慢了馬匹的速度,踏雪無聲,落地有痕,但很快,車轍碾過的痕跡又被厚重的飛雪淹沒,彷彿這條路從未有人走過似的。
車伕驟然打了個噴嚏,心裡暗罵:什麼鬼天氣?凍死人了!他搓了搓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就在他鬆開繮繩的一瞬間,兩匹高頭駿馬遽然像着了魔似的狂躁起來,前蹄猛擡,身子幾欲直立,爾後開始上串下跳!
“怎麼回事?”桑玥掀開簾子問道。
“回二小姐的話,馬匹發狂了!”車伕一邊回答,一邊勒緊繮繩,企圖控制暴走的馬,奈何他越拉,馬越是暴躁,馬匹的嘶吼響徹了靜謐的夜空,就連湖面都蕩起了不規則的漣漪。
危險遠沒結束,就在車伕奮力與馬匹對抗時,車輪子“咔嘣”一聲,毫無預兆地自車身剝離,車廂重重地向另一側傾斜而下,“噗——”倒在了厚重的積雪中。
車廂內一片狼藉,不等她作出反應,幾道黑影從大樹上彪悍地落下,揮劍刺入車廂。
她目光一凜,雙腿一蹬,已然震裂車廂,帶着內勁的木板將偷襲的黑衣人拍飛了去,韓天軼大驚失色,桑玥怎麼會武功?蒙着面的韓天軼不做多想,旋身避過一擊,用劍端撐地,穩住身形,然後借力一躍,在飄忽的大雪中持劍劃出一道冷凌的弧線。
隱沒在厚重的鵝毛大雪中,韓天軼的身形撲朔迷離,詭異得令人無從辨別,然而,同樣優渥的條件對她也一樣!
只見一道銀光閃耀,她已跳了個起落,單膝跪在雪地中,在她身後,韓天軼的表情僵硬在臉上,眼底還殘留着那道白色的倩影和她冷如寒刃的眼神。
“啪!”韓天軼的身體驟然崩裂,儼然是被一劍劈成了兩半,左右對稱,均勻得不得不了,左耳、左手、左腳,右耳、右手、右腳,落在雪地中,形成一個血淋淋的“北”字!
韓天軼的四名手下乍見此狀,個個呆若木雞,一時不知該報仇還是該逃跑?
她面無表情,右手斜持寶劍,像一尊遠古洪荒復甦的死神,僅一個白色的背影,就令四名男子望而生畏,怯步不前。
突然,一命身披斗篷的男子踏空而來:“大祭司!快走!京兆尹來了!”
“不行,要走也要帶上桑玥!否則,我這人不是白殺了嗎?”
“大祭司!你別再執迷不悟了!慕容拓有什麼好?你劫持了桑玥,他也不會見你的!再不逃,被京兆尹發現就晚了!”語畢,他帶着她騰空而起,飛鴻踏雪而去。
韓天軼的手下一聽京兆尹來了,嚇得扔了劍就開始四處逃竄,然而天不遂人願,他們還未邁出步子,京兆尹的滔天咆哮便自身後傳來:“大膽逆賊,竟敢在天子底下行兇!快快束手就擒,否則我就下令放箭了!”
出於逃生的本能,他們的腳步只停頓了一瞬,便又全速奔離,京兆尹火了,一到冬天就他媽的來事兒,是吧?去年有人偷襲定國公府的桑二公子,害他被桑楚沐狠狠地訓斥了一番,今年又有人襲擊定國公府的馬車,他要是再抓不住真兇,豈不被同僚給笑死?況且,這夥賊人如今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還能讓他們逃了?
“給爺爺我站住!再不站住爺爺就放箭了!”京兆尹叫囂無果,雙腿夾緊馬腹,從鞍旁操起大弓,拿起利箭,憑着多年抓人的直覺,“咻咻咻”,連發三箭,命中其一。
慘叫聲傳來,他哈哈大笑,又連續搭弓放箭,直到四人全部負傷,逃無可逃,他加速揮鞭上前,指揮幾十名侍衛將黑衣人團團圍住,自己則停在定國公府側翻的車廂旁,打量着嚇得暈厥的車伕和被人從百會穴一劍劈成兩半的屍體,繞他統領京兆府多年,管理京城治安,打擊兇敵無數,如此精準的劍法他還真是首次得見。
就算殺豬,比好尺寸,畫好分割線,也不一定能劈得如此漂亮,一劍,他確定對方只用了一劍,就連脊椎骨都被削得極其對稱,兩片屍體之間,是尚未凍結的乳白色腦漿、灰白色骨髓、黃綠色大便和鮮紅的血。
此人穿着黑色夜行人,顯然與那些逃跑的人是一夥兒的,究竟是何方神聖所爲?定國公府的暗衛?他搖了搖頭,隨即四處搜尋定國公府的人的下落,在槐樹後,他瞥見了一方銀狐氅衣的下襬,本能地警惕道:“我乃京兆尹,大膽逆賊還不快點現身?”說話間,他的手已摸上了劍柄。
桑玥從樹後走出,如臨大赦,眸子裡還閃動着驚魂未定的波光:“大人!真的是你?”
待桑玥走近,京兆尹纔看清來人正是定國公府的二小姐桑玥,忙將抽出半截的劍推送回鞘,斂起眉宇間的凝重,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微笑,措辭也儘量文鄒:“二小姐莫怕,賊人已被擒獲,二小姐可有受傷?”
雪花飛在桑玥的髮髻上、長睫上,暗夜如墨、飛雪如絮,掩不住她絕美的眸子裡淺淺縈繞的華光,她真誠地福身致謝,京兆尹卻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威壓,急忙虛手一扶:“二小姐不必多禮。”
“大人,我沒事。”她安心地笑着,眸光偶不經意地落在韓天軼慘不忍睹的屍體上,“嚇”得花容失色,倒退好幾步,“天啊!碧洛大祭司怎麼如此殘忍?”
“碧洛大祭司?”京兆尹詫異不已,“你是說,方纔出手相救的,是碧洛大祭司?”
桑玥侷促不安,貝齒咬了咬粉脣,秀眉緊蹙:“嗯……我也不知道她算不算救我,原本是她挾持了我,打算利用我來要挾慕容公子。”說着,她悄然打量起京兆尹的神色,京兆尹去參加過楚嫿的壽辰,對於慕容拓、碧洛和她之間的“糾葛”可謂一清二楚,待京兆尹露出信任的表情,她繪聲繪色道:“不知怎的,馬匹突然發狂,緊接着,車廂翻了,我和碧洛大祭司一同倒在了地上。雪下得好大好大,我還沒回過神,就聽到了打鬥的聲響,急忙跑到樹後藏了起來,然後,我就聽到大祭司的手下說大人你來了,勸她快逃,她起初不願意,非要抓上我,大約是大人來得及時,她最終無暇顧及我,與她的手下一同離開了。”
京兆尹半信半疑,攝政王已明確下令,不讓碧洛大祭司踏入京城半步,天底下誰不知道,攝政王的話就是半句聖旨呢?那麼,碧洛當真有這個膽子爲了要挾慕容拓而越雷池偷跑回京、還劫了桑家二小姐?
桑玥將京兆尹的疑慮盡收眼底,心裡是半點兒也不着急,反正韓天軼手下也聽到了,京兆無無論如何嚴刑拷打他們,得到的都只能是這個供詞!
就在京兆尹心存懷疑之際,侍衛們將逃跑的四名黑衣人抓了過來。四人均受了不同程度的箭傷,臉上的面紗也被揭下,大致看去,年齡都在二十左右。他們跪在京兆尹身前,用餘光打量着韓天軼的屍體,恐懼得瑟縮發抖。
“將屍體拼好,讓他們辨認一下,究竟是不是一夥兒的?”
“是!”幾名侍衛忍住胃裡的翻騰,將兩半屍體推至一塊合上,當合上的那一剎那,京兆尹懵了!
韓……韓……韓天軼?
韓丞相的長孫韓天軼?
京兆尹猛拍大腿,我滴個親孃誒,這是攤上了什麼破事兒?
初雪這一晚,發生了兩件轟動京城的大事。
先是碧洛大祭司枉顧法紀,私自回京,劫持了桑家二小姐,企圖用她去要挾慕容拓,再是,韓丞相的孫子韓天軼在半路英雄救美,卻被碧洛大祭司一劍砍成了兩半!
韓丞相與京兆尹同是攝政王的部下,隱瞞了韓天軼在半路設下埋伏打算殺害她的事實並不多麼奇怪,反正自始至終她從沒想過將丞相府逼上絕境,她要的只是韓天軼的命以及百姓對碧洛的唾棄、朝廷對碧洛的通緝!
碧洛大祭司的威望一下子被踐踏得猶如炮灰,若說之前百姓們對街頭巷尾的傳言衆說紛紜、意見不一,那麼,經此一事,朝廷的通緝令正式下達,衆口鑠金,碧洛百口莫辯!
當然,此事疑點頗多,可慕容宸瑞不在乎疑點,他只在乎一個可以將碧洛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由頭!
當桑楚沐將消息告訴桑玥時,眼底充滿了愕然和一絲微不可察的驚悚,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或許並不如外面傳得那麼簡單,因爲他從來不相信慕容拓會與碧洛有私情。他道出了心底的疑惑,桑玥只是乖巧一笑:“父親,你多心了,事情的經過與京兆尹對外宣稱的一般無二,我是無辜的。”
桑楚沐不信,不信韓天軼會出手搭救桑玥,更不信桑玥與這件事半點關係都沒有。他的心裡,對桑玥的定義不再是懂事、聰穎,而是心機深沉、手段果決!
於丞相府而言,噩耗遠不止此一樁,韓天軼去世的當晚,韓玲萱徹夜未歸,巧兒天亮時分從怡紅院逃回丞相府,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字不落地和盤托出,原來,韓玲萱自毀桑飛燕送來的布匹,去寧和布莊鬧事,就是爲了引出桑玥,待與桑玥糾纏至日暮時分,再放桑玥回府,另一邊,韓天軼早在湖邊的林蔭小道設下埋伏,將鐵釘藏於雪下,馬匹吃痛發狂叫囂,他們便出手將桑玥擊殺。
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卻接連遭受變故,韓玲萱這邊是遇到了怡紅院的人,韓天軼那邊遭遇了碧洛,若說這一切都是巧合,韓丞相和韓正齊都不相信!韓丞相千叮嚀萬囑咐不讓韓玲萱出門,就是怕她無意中撞到怡紅院的人而被認出,她倒好,爲了對付桑玥,竟然去寧和布莊聚衆鬧事!曲修宜沒有走漏風聲,她自己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父親,玲萱是被陷害的,那玉芙蓉的出現絕非偶然,玲萱是被贖身後離開的怡紅院,玉芙蓉卻說玲萱是自個兒偷跑的,這背後,定是有人買通了玉芙蓉陷害玲萱啊!”
韓正齊跪在地上,言辭灼灼,韓丞相掄起杯子朝他的額頭砸了過去,頓時,韓正齊的額角鮮血四溢,染紅他的褐色錦服。
韓丞相橫眉冷對,指着韓正齊的鼻子:“你個逆子!看你將兩個孩子教成什麼樣子了?小小年紀,兒子不是想着考取功名,女兒不是想着研習婦德,全部都將心思放在與桑玥那個庶女較真兒上!這就是你教育出來的一雙好兒女!”
“父親,”韓正齊隨手擦了擦快要流進眼裡的血跡,痛心疾首道:“難道要讓桑玥白白害死了天軼、毀了玲萱的名節嗎?”
韓天宇從屋外緩步而入,孤傲地揚眉以對,清雋的面龐上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慍色:“大伯父這話講得真不厚道,大哥和大姐一次又一次地陷害玥姐姐,如果不是玥姐姐命大,現在黃泉路上哀嚎的就是玥姐姐了吧!憑什麼害人的死了該受到憐憫?被害者僥倖生存卻要屢遭猜忌?大伯父有證據證明大哥的死和大姐的遭遇與玥姐姐有關嗎?”
韓正齊直起身,咬牙道:“天宇,別往了你姓韓!不姓桑!天軼和玲萱纔是你的親兄長、親姐姐!你不要胳膊肘往外拐!”
若在從前,他絕不會跟一個孩子置氣,但而今,他一雙兒女慘遭變故,怒火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狂躁得與一頭野獸沒什麼兩樣!
“正因爲我姓韓,所以不能看着韓家人一次又一次地被嫉妒仇恨矇蔽雙眼,將祖父辛辛苦苦營造的清譽葬送於意氣用事之間。”韓天宇揚眉對上韓正齊怒火盎然的眸子,冷聲道:“大姐要是聽了祖父的話待字閨中,會出事嗎?”
“……”韓正齊無言以對。
“大哥若安心在書房和我一道埋頭苦讀,會被殺嗎?”
“……”韓正齊撇過臉,仍舊無言以對。
韓天宇搖了搖頭:“所以,怪得了誰?”
韓丞相一雙老目充斥着不耐煩和懊惱,韓天宇走到他身邊,遞過一杯熱茶,語氣恭敬道:“祖父別浪費時間在一些毫無意義的事上,多多指點孫兒的功課吧,孫兒打算春試後,考個金科狀元呢!日後入朝爲官,襄助祖父,光耀我韓氏門楣!”
韓丞相眼底恢復了一絲光澤,秋試中,韓天宇和桑玄羲的成績最好,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在莘莘學子中脫穎而出,絕對是個百年難越的奇才!更難能可貴的是,韓天宇心性耿直,胸懷大志,他纔是丞相府最好的棟樑,一念至此,韓丞相的神色緩和了幾分,道:“好,我的天宇長大了,隨我來書房吧。”
韓正齊無比失落地望着韓丞相與韓天宇越行越遠的背影,雙目如炬道:“父親!天軼的死,玲萱的冤屈,你都不管了嗎?”
韓丞相頓住腳步,韓正齊心中一喜,韓丞相併不轉身,淡淡地道:“養不教,父之過,害死天軼、害苦玲萱的人,是你自己,別利用仇恨成爲你推卸責任的理由,失去孫子,我比你更痛心!可你別忘了,你我皆爲朝廷命官,當以大業爲重!”
“父親!我們丞相府與定國公府本就水火不容……”
韓丞相陡然回眸,犀利的眸光像一個鉤子鉤得韓正齊的心劇烈一痛:“朝堂之爭不殃及婦孺,你若怨恨桑楚沐沒善待珍兒,就該建功立業,從功勳上將桑楚沐壓在腳底,跟一個丫頭片子計較,算什麼英雄好漢?別濡沫了丞相府的姓氏!”
韓天宇回頭,正好撞進韓正齊那雙爆發着嗜血兇光的眼眸,渾身打了個寒顫……
棠梨院。
桑玥泡在熱氣氤氳的浴池中,紅豔豔的梅花瓣遮掩了她嬌柔曼妙的身子,她靠着池壁,靜靜冥想。她有些拿捏不準該如何對五姨娘開口詢問她的身世,其實內心,她已然對冷香凝和思焉的話信了大半,記得九姨娘最初入府時,曾與五姨娘發生過幾次爭吵,鍾媽媽說她們言談之間提到了她,而今想來,她們應該就是在爭論她的身世問題。
慕地,她憶起九姨娘說要帶她去見荀義朗一事,看來,得快些見荀義朗纔是,她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疑惑要尋求答案。
沐浴過後,桑玥穿了件淺藍色繡梨花褻衣,披上五彩團蝶大氅,在被紅羅碳薰得溫暖如春的房裡看起了書。丁香打了簾子進來,一陣冷風灌入,呼呼直響,她緊了緊氅衣,又叫丁香添了盆炭火,繼續翻着手裡的書本,之前她只詳細看了姚家秘史,關於冷家和荀家的並未多做留意,現在,她該是要把這些子不相干的人統統認個全才行。
冷芸,年方三十一,處入宮時爲冷貴人,誕育長平公主後,晉封爲冷嬪;誕育慶陽公主後,晉封爲冷妃;育有皇七子云綏後,一舉奪得貴妃寶座,從此寵冠後宮、執掌鳳印,生母郭氏如今被擡爲冷府平妻,掌冷府的中饋之權。冷香凝的生母(大夫人陸氏)則常年與青燈古佛相伴,日日吃齋誦經。
這一對母女,怎生都愛與佛扯點子關係?
“二小姐,”丁香一聲輕喚,打斷了桑玥的思緒,桑玥幽幽擡眸,道:“有事?” щщщ ▪тTk Λn ▪C ○
丁香的睫毛長時眨了眨,笑道:“二小姐,您前些天讓貴叔送來了好幾牀被子,天冷了,奴婢給五姨娘送一牀過去?”
桑玥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將燈芯挑亮了幾分:“雪停了嗎?”
丁香笑道:“剛停,怕待會兒又會下呢。”
桑玥幽靜深邃的眸子裡流轉起意味深長的波光,脣角只輕微一勾:“今兒下午四妹來找我,可曾留了什麼話?”
丁香後背沒來由地就是一涼,將身子福得低低的:“四小姐說想給大少爺送兩個通房丫鬟,問奴婢知不知道大少爺的喜好。”
“哦?”桑玥脣角的笑弧擴大,“你怎麼說的?”
丁香訕訕道:“奴婢說不知道,愛莫能助。”
桑玥將書本合上,微微地笑着,笑意涼薄,眸光清冷:“你覺得秦媽媽的兒子怎麼樣?”
丁香的手心滲出薄汗,“二小姐指的是秦媽媽的哪個兒子?”
這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秦媽媽三個兒子里老大和老二都已娶妻生子,秦媽媽有意撮合的是林昌與丁香,可事實證明,她並沒看上林昌。桑玥靠在椅背上,墨發如一匹光潔柔順的綢緞,輕輕散落於身後,她的聲亦如這自然的髮梢一般意態閒閒:“寶藍色的送給祖母,鵝黃色的送給五姨娘。”
“是。”丁香打開箱子,取出被褥,蓋了層薄布,這才行禮退了出去。
屋子外的寒風冷極了,偶爾吹落幾片枝椏上零星的雪花,落進丁香並未佩戴圍脖的領口,冰得她直打哆嗦。真不知道遠在洛邑的丁山,到底如何捱過嚴冬酷寒?
夜幕無月無星,八角玲瓏燈蜿蜒地遍佈在小道兩旁的樹下,燈火朦朧,又被狂風吹滅了許多,好在積雪茫茫,並不顯得多麼暗沉難行。丁香走得飛快,一邊因爲冷,一邊因爲靜。是的,雪夜中的定國公府靜得陰森。往常這個時辰,路上的行人多着呢,今兒一個人影也沒見着。丁香越想越怕,腳底生風,不知不覺間,竟走出了一身汗。
“丁香。”
一聲叫喚在靜謐的天地間驟然飄出,丁香猝不及防,兩腳一絆,摔了個嘴啃泥,那兩牀嶄新的棉被散落一地,在雪地裡鋪陳開,像兩朵春季的明豔花束。
“丁香,你沒事吧?”桑飛燕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路面上的積雪,將丁香扶了起來,又幫她拍了拍膝蓋和手肘的雪花,“我嚇到你了。”
丁香受寵若驚,趕忙將被子拾掇了抱好,給桑飛燕行了一禮:“奴婢見過四小姐。”
桑飛燕微微一笑,大概因奔跑的緣故,雙頰有汗珠淌落,她用帕子拭去,道:“這麼晚了,你還幫二姐姐給大哥送東西嗎?”
丁香和氣道:“回四小姐的話,這不是給大少爺送的,是給老夫人和五姨娘送的。”
桑飛燕挑起布帛,摸了摸被褥,又捏了捏,讚歎道:“好柔軟,好舒服啊,二姐姐從哪兒弄的?我也想要!”
“是貴叔送來的,說這類絲絨是新品種,二小姐自己蓋了覺得暖和,便給老夫人和五姨娘送一些,老夫人往年有寒症,五姨娘又奶着孩子,二小姐說送給她們最合適了。”
“這麼說,沒有多的了,”桑飛燕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我好想要呢。”
丁香尷尬地笑了笑,桑飛燕歪過頭,調皮一笑,悄聲道:“要不,咱們換換吧!”
“嗯?”丁香狐疑地看了桑飛燕一眼,隨即想到奴婢不得直視主子的面容,又迅速低下頭,盯着布帛上的一處褶皺。
“我同你開玩笑的,呵呵,”桑飛燕銀鈴般的笑聲在空曠的夜幕裡迴盪,良久,她終於止住笑意,望進丁香垂着的眸子裡,一本正經道:“丁香,你喜歡我大哥,對不對?”
丁香矢口否認:“奴婢沒有。”
“其實吧,我倒是挺想成全你和我大哥的,”桑飛燕一邊說着一邊繞着腰間的流蘇,“我就覺得奇怪了,難道我二姐姐一點都不知道你的心思?”
丁香垂眸不語。
桑飛燕驚愕地瞪大眸子:“我這個外人都看出來了,我二姐姐竟然沒看出來,看來,你永遠都沒辦法和蓮珠相提並論。”
丁香福了福身子:“四小姐,奴婢還有事,先行告退。”
桑飛燕狀似不解地搖頭,兀自呢喃:“怪了,二姐姐又不是沒送給通房給哥哥們,二哥房裡的綠蕪就是她悄悄送的呢!或許,二姐姐是打算將蓮珠送給大哥吧,難不成大哥喜歡蓮珠那種心直口快的?”
丁香將桑飛燕的話盡數聽了進去,她的步子越邁越沉重,終於,她轉過身,把心一橫,殷殷切切道:“四小姐當真願意幫奴婢?”
……
是夜,慕容拓又來了,明明白日裡兩人粘糊了一整天,他佔的便宜可是史無前例的多,晚上居然還來?不過他沒有驚動防守的暗衛,足見他的武功又精進了好幾個層次。
桑玥裝睡,慕容拓也不喚醒她,坐到牀頭,讓她枕着自己的腿,桑玥脣角含笑,裝着裝着,竟然真的進入了夢鄉。
慕容拓拉過被子給她蓋好,溫暖的大掌包裹着她柔若無骨的小手,端詳着她甜美嬌憨的睡姿,黑寶石般璀璨的眸子閃動起迷人而又滿足的光澤。
臭丫頭,我好像……越來越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沒什麼兩樣,一夜時間於他而言猶如白駒過隙,沒看夠呢,沒抱夠呢,天空已破曉,他深吸一口氣,吻了吻她瑩潤的脣瓣,喃喃道:“我若平安回來,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
桑楚沐運糧北上,定國公府所有人都起了個大早,給他送行。運糧只是順便,他實際肩負督軍一職,但正如桑玥所料的那樣,臨淄城的三十萬秘密大軍根本動不了一兵一卒,年氏的朝廷大軍堂而皇之地以搜尋大周細作爲由將臨淄圍了個水泄不通。如果桑楚沐冒然行動,過早地給朝廷一個逆反的把柄,只能是將肉送到了砧板上。
慕容宸瑞知曉大軍的存在,並未下令剿滅,或許是存了一分將之收爲己用的心思。
碧洛一隕落,慕容耀飽受重創,民心已去一半,所以此番桑楚沐的北上之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祥雲樓的雅間內,桑玥與九姨娘一道見了傳說中的荀義朗。
荀義朗一襲青衫,長身玉立,墨發被高挽於頂,用玉簪髮帶固定,乍一看去,丰神俊朗,卓爾不凡。他膚色白皙、五官俊逸,完全看不出是個年近四旬的人,至多二十七、八的樣子,較之青年才俊更爲內斂成熟,較之壯年虎漢更爲瀟灑倜儻。即便身處嚴冬,他總是手執摺扇,臉上始終掛着樂觀平和的笑。
是個……笑面虎,桑玥得出這個結論。
桑玥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打量桑玥,她穿着淺綠色對襟織錦短襖和白色曳地百褶裙,清麗脫俗,淡雅別緻,她容貌姣好,不算天姿國色,卻有雙令人一看就終身無法忘懷的清冷的眸,幽冷如千年冰泊,徐徐反射着她所目視的一切,不夾雜任何私人情感,想要洞穿她的心,就必須跳進那冰冷的冰泊中,可或許你還來不及翻騰出她的心思,就已凍溺了。
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荀義朗得出這麼個結論。
九姨娘激動得合不攏嘴,給荀義朗見了個禮:“荀大人,她就是我跟你說的桑家二小姐。”
“就是那個害死嫡母嫡姐、亂用天象民心拒絕入宮、又與攝政王的兒子糾纏不清的人?”荀義朗面不改色地問了句。
桑玥脣瓣勾起:“荀大人如數家珍一般地道出我的過往,我能認爲荀大人實際上十分欣賞我嗎?”
荀義朗笑着坐下:“嗯,不欣賞,活得太累。”
桑玥冷冷一笑,荀義朗不給她回話的時間,又道:“不過你不累不行啊,誰讓你是香凝的女兒?”
桑玥在荀義朗對面坐下,語氣如常道:“明人不說暗話,荀大人是來救香凝皇后的?”
“你見過她了吧!”
“嗯。”
九姨娘心中一顫,二小姐見過香凝皇后了?
荀義朗眉頭一皺:“你還不肯認她?”
“認不認是我的事,荀大人可管不着。你要是真心想救出香凝皇后,就如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你對誰都是這麼直白?半句寒暄的問候都吝嗇不給?我們先聊聊天,如何?”
“荀大人,我不喜歡忘年交,你的年紀太大,我與你可聊不到一塊兒去。”
荀義朗爽朗地笑了,香凝啊香凝,你的肚子裡怎麼蹦出這麼個刺蝟?
九姨娘好像覺得他們兩個快要吵起來了,忙打了個圓場,給桑玥遞過一盤糖棗糕,給荀義朗倒了杯熱茶。
荀義朗探究的眼神落在那盤糖棗糕上,眸光意味深遠:“口味倒是一樣,都愛吃甜的,難怪你長得那麼……圓潤!”
九姨娘的一口茶水哽在喉頭,圓潤?二小姐圓潤?,明明瘦得像風兒都能颳走,荀大人竟然說她圓潤?
桑玥吃了塊糖棗糕,心裡誹謗,這個荀義朗簡直就是個半痞子!一把年紀了還愛調侃小女孩兒,嘖嘖嘖,香凝皇后,你小時候的眼光真差。她拍了拍手,擦了擦嘴,笑得燦若夏花:“我是挺圓潤的,總好過某些人賊眉鼠眼,閒來無事就調戲黃花閨女,怎麼?得不到香凝皇后,就要來打我的主意?這輩子非得和她沾點兒邊?”
荀義朗的笑意加深:“你總算承認同她的關係了。”
桑玥抿了抿脣,厲害啊,荀義朗,能從她口裡套出話的人,他是第一個!
“桑小姐!桑小姐!”桑玥正思付着該如何撬開荀義朗的嘴得到她想要的信息之際,懷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桑小姐……”
懷安趴在門上,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去勸勸我家公子吧……”
“慕容拓怎麼了?”桑玥凝眸相問。
“他……他偷偷地出府了!”
慕容拓對她提起過,會離開一段時間,說順利的話除夕能趕回,可瞧着懷安這樣子,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桑玥的長睫輕顫,語氣淡淡道:“你把話說清楚,他到底怎麼了?”
懷安從懷中掏出一沓子資料,桑玥眉心一跳,那赫然是上次他千辛萬苦尋回卻一直不肯給她看的。懷安嚥下口水,道:“公子吩咐,要是他除夕夜還沒回來,就將這個交給你,我忍不住……忍不住偷看了,才發現可能大事不妙!”
桑玥埋在寬袖中的手一緊,道:“你能不能說重點?”
“公子要去洛邑!”
慕容拓要去的地方……是洛邑?去做什麼?殺她父親還是保護她父親?亦或是……桑玥不敢往下想,一張臉霎時慘白如霜,她陡然起身:“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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