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章

重生之寡人爲後

77、七年

海州刺史調來所有的精兵,在東海海域打撈了五天五夜,始終沒有找到孟棋楠。

衛昇下旨扣下所有出海的船隻,逐個搜查了十幾遍,也還是沒有找到她的身影。

他固執地認爲她沒有死,她只是逃了。

她是狡詐的小狐狸,怎麼可能死了呢?

衛昇滯留天門鎮半月有餘,還是沒有動身的跡象,恰逢晉國西南遭遇旱災,京城五百里加急的奏摺被送來這裡,不住催國君還朝。他按下不理,整日整夜地在海岸巡視,甚至有時候跟着水軍出海尋人。

趙剛看着他陷下去的眼眶,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事實:“皇上,娘娘可能已經……沒了。”

“胡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既沒有見到人,也沒有見到屍體,你憑什麼說她沒了!”衛昇大怒。

趙剛力勸:“漁民說附近有種能食人的大鯊出沒,對血腥極爲敏感,那火藥威力如此之大,就算娘娘僥倖活了下來,試想受了那麼重的傷,能遊多遠?鯊口逃生的機會又有多大?屬下們與水性極好的漁民搜尋了數遍,翻遍了各個島嶼,如果娘娘還在,早就找到了……”

衛昇咆哮:“住口!誰許你詛咒她?誰給你的膽子詛咒她!”衛昇氣得發瘋,拔出趙剛的佩刀架上他的脖子,“朕砍了你!”

趙剛咬牙跪下:“皇上您清醒一點,娘娘確實已經不在人世了!請您回京處理政務,還有許多大事要您決斷,屬下一死不足爲惜,但您是一國之君,不可因此耽誤了天下蒼生!”

衛昇的手顫得連刀柄也握不穩,最終還是沒有砍下去。

翌日,他起駕回京,留下人馬繼續搜尋,把打撈的範圍又往外延伸了十里。

一個月過去,沒有找到。

兩個月過去,沒有找到。

三個月過去,依然沒有找到。

半年之後,衛昇終於放棄了尋找,撤回了水軍,被扣留大半年的船隻也得以放行。

孟棋楠離開第一年的中秋節,衛昇喝得酩酊大醉,讓安盛扶着去了含冰殿,獨自在花園的鞦韆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他下令封了含冰殿,所有陳設原封不動,連着他贈給她的步搖東珠,都還擺在打開的妝奩裡。

從此,他再也沒踏足含冰殿一步。

孟棋楠離開的第二年,朝臣見後宮凋零皇嗣無繼,上書懇請重開選秀,衛昇壓下不表。同年太后薨逝,衛昇以國喪爲由,禁民間三年嫁娶,自己則終身不納新妃。

轉眼,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春風回暖吹散了積雪,禁宮的楠木堂裡,雪砌白馬也開始融化,雪水滴滴答答流淌一地,浸溼了衛昇足下華履。

他彎腰掬起一捧剩雪,覆上馬背,想修整形狀破損的馬兒,可是雪化得很快,沒多久雪馬就成了一堆殘雪,形狀模糊不辨。

料峭春風掠過耳畔,帶來多年以前的一句話。

“表叔公,我要做匹小白馬。”

雪色模糊了雙眼,衛昇眼睜睜看着白馬融化成水,不知去了何方。

縱使他乃一國之君,對此也無能爲力。

“皇上。”

安盛陪着衛昇,看他獨自消磨了大半日的時光,終是忍不住出言相勸:“您該用晚膳了,咱們回蓬萊殿罷?”

衛昇沒有搭理他,不知是否聽見了他的話。最近兩年多來,衛昇愈發沉默寡言,除了處理朝政,他最常做的事就是靜坐發呆。

安盛早就習以爲常,堆起笑臉道:“過兩天就是中和節,聽說南山那邊開了好多花兒,有杏花、瑞香、千葉茶花……皇上,咱們去那兒看個花景怎樣?這麼熱鬧好玩的地方,若是以前賢妃娘娘還在,肯定喜歡……”

衛昇身子一僵,回頭過來冷眼看他。

安盛一副“不慎”說漏了嘴的樣子,頓時噗通跪下:“小的該死!請皇上恕罪!”

衛昇無動於衷,又淡淡瞥開了頭,低眉垂眸。

良久,方聽他黯然說道:“下去準備吧。”

與此同時,數百里之外的晉西山區,有個偏僻的西河縣。說起這一窮二白的西河縣,不提不得三年前那場旱災,當時西河水枯,井裡也打不出水來,數萬農戶吃水都成了困難,更別提汲水澆灌農田了,百姓們只能看着莊稼乾死,眼見馬上就要顆粒無收、餓殍滿地,一場慘禍不可避免。這時,朝廷派了賑災的官員來,發放救災糧食,再組織當地青壯年到百里之外的湖泊開渠引水,救了這一方百姓。西河百姓感激這位青天大老爺,自發送匾贈旗,在他回京之時跪地相送十里。

這官也是個好官,有感當地百姓誠心,又見西河縣土地貧瘠生活疾苦,百姓中識字的不過千之一二,委實矇昧。於是他自願填補西河縣令的缺,留下當了這裡的父母官,從此以後開學堂興水利,做了許多實事,造福一方。

他姓顧名沉,字子淵。

除了仁心仁德的青天大老爺顧子淵,西河縣還有兩個名人。此二人都是縣老爺的家從,一位是大夫一位是師爺。大夫姓蘇,他妙手仁心能起死回生,在縣衙旁邊開了個醫館,西河百姓有個頭疼腦熱都愛上他那兒看。特別是姑娘小姐們,連手指頭被針紮了個小眼也要找蘇大夫包紮,只因這蘇大夫極爲貌美,宛若春嬌扶桑花,一顰一笑就能勾了女子的魂魄去。

黃鶯啼春的一日。縣衙醫館剛開門,熙熙攘攘的人羣就擁搡進來,把蘇扶桑圍了個水泄不通。

“別擠別擠!排隊!一個個看!”

當年善堂裡的小乞丐已經長大了,穿着靛藍的小廝衫,跟隨蘇扶桑學習醫術。他揮舞搗藥的石杵,凶神惡煞地威脅來“瞧病”的人。

蘇扶桑溫柔喚他:“仲兒,好好說話。”

小乞丐,現在叫杜仲,氣呼呼跺腳:“好好說話頂什麼用?你瞧他們擠來擠去的,這個月門檻都被踩爛第三塊了!花銀子的地方那麼多,顧大人一月的俸祿才幾兩,你又經常不收診金四處贈藥,家裡還有個糟踐銀子的小祖宗,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蘇扶桑無奈道:“那……我以後收診金就是了……”

杜仲瞪他:“你就只會說!每次別人一訴苦一落淚,你還收錢呢,你巴不得把褲衩都脫了送給人家!”杜仲說完氣鼓鼓把石杵往屋外一扔,撒氣撂擔子不幹了,“我不管你們了!愛咋咋的,餓死算了!”

石杵飛出去,險些砸中剛要進門的人。

“哎喲喂,是誰惹着咱們杜仲大爺了?”

來的是個年輕公子,身上衣裳是低調又華麗的鴉青緞子,腰束錦帶手持檀木骨的灑金扇子,翩翩跨過門檻。

醫館裡的病患看見他,紛紛打招呼。

“孟師爺早啊。”

此乃西河縣另一名人,縣衙的孟師爺。別看他長得秀秀氣氣,卻有滿肚子古靈精怪的主意,人稱“小諸葛”,他一來就幫着縣太爺收拾了當地的豪紳惡霸,很快助顧子淵坐穩官位,收服了民心。儘管如此,孟師爺卻不像顧子淵和蘇扶桑既有名望又受人尊重,而是讓人又愛又恨。

撇除他實在是紈絝敗家的原由,只因他還有個好男色的毛病,縣裡長相俊俏的公子小哥,多多少少都被他調戲過,拉拉小手摸摸俊臉什麼的,簡直是家常便飯。

“早啊早啊,各位鄉親父老你們真的好早哇……”孟師爺點點頭,清秀的臉龐掛着紈絝子弟的笑容,一雙狡黠的黑眼睛掃過衆人,最終落在西河縣首富楊大戶的千金、楊小姐的身上。

楊小姐趕緊別過頭,裝作沒看見他。

孟師爺卻雙目一亮:“喲!楊小姐,您又又又——阿嚏!”他“又”了好幾個字,打個噴嚏揉揉鼻頭,這才把剩餘的半截話吐了出來,“又來看病啊?”

楊小姐不情不願轉過身,彆扭地向他福了福身:“孟師爺。”

孟師爺伸手要去扶她:“別別別!小姐是病人,我怎麼敢受你的禮?快坐快坐,杜仲啊,給楊小姐搬個凳子來。”

楊小姐趕緊後退一步直起腰,視他爲洪水猛獸。

杜仲則白他一眼,托腮只顧看天,不理不睬。

孟師爺無奈,只好自己去擡屋角的板凳,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別看他手腳齊全人模人樣的,搬根舊凳子卻費力得很,赫嗤赫嗤半天,才勉強把凳子拖到楊小姐面前。

孟師爺累得滿頭大汗:“小、小姐……請坐……”

楊小姐雖不恥他喜好男風,但當下盛情難卻,只好道了聲謝,然後拿手絹拂了拂板凳,隨即坐了下去。

咔嚓——

“啊!”

凳腳突然折斷,楊小姐一聲尖叫,頗爲不雅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孟師爺驚呼:“楊小姐你沒事吧!杜仲你死了啊,快來幫我一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連條凳子都搬不動,更別提楊小姐這麼大一坨人了!”

一坨……還是好大的一坨……

楊小姐看着自己略顯豐腴的腰身,羞憤交加,滿臉通紅。

杜仲這纔不情不願過來,幫着攙扶楊小姐起身,他見凳子散落成一截截斷木,心疼得不行,指着孟師爺鼻尖就罵:“你個敗家子!賠我的板凳!”

孟師爺把手一攤,聳聳肩:“又不是我坐壞的,憑什麼要我賠?”

“我我我……我賠……”楊小姐羞得頭也擡不起來了,趕緊去掏荷包。

孟師爺抿脣一笑,按住她的(色色小說?手:“不急,你剛纔摔跤也不知傷沒傷着,咱們找蘇大夫看看。”

隨後他徑直撥開人羣,把楊小姐帶到蘇扶桑眼前,插隊問診。

蘇扶桑擡眼見到他,微微翹起脣角,眉目溫柔無雙:“這麼早就來了?”

楊小姐看見他笑,幾乎都快要歡喜地窒息過去。

“她摔着了,給她瞧瞧。”孟師爺衝他擠擠眼,指了指楊小姐。

蘇扶桑會心一笑,攤掌一請:“小姐請坐。”

楊小姐羞羞澀澀落座,彎起袖子把手腕露了出來,蘇扶桑的手指搭上來的那一瞬,她渾身如遭雷擊,劇烈抖動了一下。

孟師爺見狀暗歎。舊事重演啊舊事重演,想當年咱也不是這樣一顆芳心噗噗亂跳麼?但結果呢?

往事不堪回首啊……

“舌頭。”蘇扶桑望聞問切之後,道:“小姐脈相穩健氣色紅潤,身體十分之好,沒有毛病。”

楊小姐扭扭捏捏絞着手帕:“可我晚上總是睡不着。”想你想得睡不着。

蘇扶桑不準備給她開藥方,只是說:“心緒寧靜自然好眠。好了,讓下一位進來……”

“沒聽人家說睡不着嘛,你先開幾幅安神藥!”孟師爺搶先截住蘇扶桑的話,揪着他胳膊獰笑道,“還有啊,她剛纔摔着了,也許身上有外傷呢?你是看看傷呢,還是給她弄點治傷的藥膏?”

蘇扶桑對看女人沒興趣,趕緊道:“這……藥膏已經賣完了還沒有熬製,不如這樣,楊小姐你先回去,明日我差杜仲把藥送到府上。”

得了蘇大夫幾句關懷,楊小姐心滿意足又歡天喜地地走了。

“杜仲,”孟師爺立馬叫來杜仲,“你去廚房拿麪粉調些糊糊,裝在瓷瓶裡明兒個給楊家送去,就說是她家小姐的治傷藥膏。給她這可是蘇大夫親手調製的,一瓶要十兩銀子,你多揣幾瓶,她要多少就賣給她多少。”

賣出十瓶不就是一百兩銀子?發財了!杜仲一聽眉開眼笑:“好嘞!”

孟師爺摸着下巴又笑了笑:“對了,把那爛凳子也拾掇起一併送去,讓她賠錢。該怎麼說用我教你麼?”

杜仲得意洋洋:“凳子是師父親手做的,用的是黃花梨的料子,可金貴着呢!”

“孺子可教也——”

孟師爺譁一下搖開扇子,眉眼恣意飛揚。哪知杜仲一見他手中的灑金扇子眼睛都綠了,一把搶了過來。

“你又亂買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你懂什麼?此乃前朝大家遺作,瞧這風骨,嘖嘖,也只有你家師爺我配得上用。”

“呸!你配得上根鳥毛!看我不撕了它!”

“別撕別撕!我花了一百兩銀子啊——”

“……敗家子!你這個敗家子!!!”

杜仲追着孟師爺打,醫館裡的人鬨笑不止。蘇扶桑百般無奈地嘆了口氣,扶了扶額便隨他們去了。

傍晚看病的人散去,蘇扶桑便關上醫館回到縣衙後院,跟杜仲一起煮飯。

孟師爺在房裡睡了半天午覺纔起來,聞着飯菜的香味摸到廚房門口,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問:“今晚吃什麼?”

杜仲正在擇菜,沒好氣道:“西北風!”

氣死他了,日子過得本來就緊巴巴,這廝居然還花一百兩銀子買了把破扇子,一家人真的要去喝西北風了!

“扶桑扶桑,你做了什麼菜?”孟師爺小跑過去抱住蘇扶桑的胳膊,撒嬌道,“我想吃雞鴨魚肉蝦蟹牛羊!”

蘇扶桑正在往竈裡添柴火,聞言便從籠屜上取出一個小碗,裡面蒸了條魚。他遞過去:“吃吧,棋楠。”

孟師爺,也就是孟棋楠,雀躍地捧過碗,拿了雙筷子就坐在門口草墩上吃了起來。神情饜足,像只終於吃到腥的小狐狸。

杜仲氣得腮幫子鼓起,狠狠把擇好的菜往水盆了一砸,蹲下大力搓洗,一邊洗還一邊嘀咕:“師父偏心偏心偏心……”

想當初這個女人奄奄一息地找上門,胳膊斷了一隻,渾身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有些甚至已經開始潰爛。是蘇扶桑救了她,給她吃給她穿還幫她隱瞞了身份。但她呢?除了敗家就會大吃大喝大睡!

孟棋楠吃着吃着魚,突然手裡一滑,陶碗被摔成了兩半,魚也落進了灰塵當中。

“怎麼了?”蘇扶桑趕緊扔開手裡的事跑過去。

孟棋楠手腕耷拉,輕輕搖了搖頭:“沒事,就是一下沒端穩。”

“來,我扶你進屋休息。仲兒,你把這兒收拾一下。”

蘇扶桑扶着她回了房,只留杜仲在外面不停地抱怨。

“我賴着你,杜仲一定很生氣。”屋子裡,孟棋楠對着給自己施針扎穴的蘇扶桑如是說道。

蘇扶桑捻鍼,神情專注:“他是嘴硬心軟,你別在意。”

孟棋楠歪頭笑:“你知道我在意的只有你嘛,心肝寶貝扶桑花兒……”

這麼肉麻的話蘇扶桑聽過好多次了,他也懂得反擊:“你的寶貝不是李公子嗎?前天你不是還跟人家出去放風箏?”

孟棋楠眨眨眼:“李公子風箏放得一般般,不及他算賬算得好。對了,你給子淵說等朝廷撥款下來,修水庫時就請李公子做監財,保證能省一大筆銀子。”

“你親口給他說不就成了,何必要我當中間人。”蘇扶桑又取出一根針,扎進她右手的筋脈當中。

當年炸船逃跑她雖撿回一命,卻受了極重的傷,整隻右手算是廢了,連筆也拿不穩,更別說搬擡重物。可惜衛昇唯恐她逃離出晉國,加強人馬在海域搜尋,卻萬萬沒有料到她居然殺了個回馬槍,堂而皇之從陸路一直向西,投奔了子淵和蘇扶桑。

“我……”孟棋楠凝眉,語氣沉重,“我可能要走了,扶桑。”

蘇扶桑的手猛然一抖,瞪大眼睛:“走?你要去哪兒?”

孟棋楠深吸一口氣,大方說道:“回京城。”

蘇扶桑又驚又喜:“你……你想通了?你願意回去跟他和好?”

“能不能和好難說,但我一定要回去。”孟棋楠斬釘截鐵,“必須回去。”

這是永嘉七年的春天,也是衛昇繼位的第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