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傅沐槐窩盤住陳杏娘,叫寶珠、冬梅兩個打了熱水進來,親手服侍着梳洗了一番。陳杏娘重理鬢髮,再施脂粉,又吃了兩口滾茶,過了好半日功夫,方纔漸漸安寧下來。傅沐槐見她心神平靜,方纔說道:“外頭還有客,我先去罷,不好叫人家乾坐着。”陳杏娘輕哼了一聲,說道:“什麼客,也值得這樣擡舉!”傅沐槐溫言笑道:“到底在咱們家這麼些時候了,也並沒什麼不到的地方。”陳杏娘聽了這話,心裡火氣又旺了幾分說道:“就是沒什麼不到的地方,才把月兒給拐了去了,把本來好好的女兒,挑唆的這般不聽母親的話了!你今兒就攆他出門,我再不要聽到這人的消息!”傅沐槐又拿些話撫慰了一陣,方纔出來,又交代兩個丫頭道:“你們好生服侍太太,若再有什麼不好,打發人到前堂上尋我。”
丫頭們應下,傅沐槐便往外去。走到院裡,卻見傅月明正在一株梨樹下站着抹淚。他當即邁步上前,待要說些什麼,卻又無從談起,只擡手摸了摸她的頭。
傅月明見父親過來,慌忙擦了把淚,低聲呼了一句:“父親。”傅沐槐點了點頭,說道:“你母親正在氣頭上,話說重了也是有的,你不要往心裡去。”傅月明這會兒靜下來,心裡倒也懊悔不已,又恐母親再被氣倒,便說道:“是女兒不好,說話沒輕重,讓母親氣着了。”傅沐槐頓了頓,又低聲問道:“你同季先生……”傅月明連忙說道:“女兒同先生清清白白,甚事也沒有,母親只是捕風捉影罷了。”她唯恐傅沐槐聽信了陳杏孃的言語,竟真的將季秋陽辭了去,從此二人再不復相見,故而急忙拿言語遮掩。
不想傅沐槐莞爾一笑,說道:“父親跟前,你還扯謊麼?先生今日過來,把你們的事兒都告與我了。”傅月明暗暗吃了一驚,又不明其故,只低頭不語。只聽傅沐槐又笑道:”你自己挑了女婿,怎麼不告與父親?”
傅月明兩頰發燒,羞赧不堪,只低頭輕斥了一聲:“父親!”傅沐槐本要再說幾句,又記掛着季秋陽獨個兒在堂上,便說道:“你先到小書房裡去等我,待會兒我就過去。你母親正生着氣,你不要進去。”傅月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只點頭應了,也沒帶丫頭,一個人往園子裡小書房去了。
傅沐槐這纔到堂上去,同季秋陽一道吃了飯。
宴畢,小廝送了香茶上來,兩人坐着說些閒話。傅沐槐又問道:“如此,先生預備何日啓程?”季秋陽答道:“回去將房飯錢開銷清楚,收拾了行囊,再同城裡的朋友辭過,大約後日就動身。”傅沐槐點了點頭,心中雖有些躊躇,還是說道:“先生這一去,怕是要許久才能夠回來。待會兒,先生還是進去同月兒道一聲別罷。”季秋陽倒不料他竟如此開明,登時一怔。傅沐槐又笑道:“你不知,適才爲了你們的事兒,月兒同太太鬧了一場,叫太太好生責罵了一頓。你若是就這樣不辭而別,那丫頭還不知要怎樣傷心呢。”
季秋陽聞說,連忙說道:“都是在下行事不穩,倒給員外府上添麻煩了。此事,姑娘無錯,還望員外不要見責於她。”傅員外卻呵呵笑道;“這是什麼話,我早已說過,只要你能好好待月兒,旁的我是一概不在意的。我不是那僞道學,我們家門裡的事兒,我自個兒拿主意,外人說什麼通不與我們相干。只要你們兩口能好好的,那就比什麼都強。”季秋陽唯唯稱是,傅沐槐又說道:“先生此去,如能高中,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定要回來,世間行當衆多,也並非定要入朝爲官。”
季秋陽知他是怕自己一去不返,便說道:“員外放心,在下於此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倘或當真不能,在下也必定折返徽州。”傅沐槐點了點頭。
一時,二人也再別的言語。傅沐槐先打發小廝到上房打探了一回,得知陳杏娘吃了午飯歇下了,才叫季秋陽進去。季秋陽來傅家也有時日,道路熟稔,也無需人引領,徑直進了後園。
其時,傅月明正在小書房裡坐着,既不知今日同母親這般撕鬧一場,會落個怎樣後果,又不知父親所言是何意。她雖是深深懊悔今日行事孟浪,但一思及先前母親的言語,仍是按捺不住的氣惱。以往雖也知母親的脾性,卻沒想到她竟將那一頂珠冠看的這等要緊,竟連母女情分也不顧了!自小至大,母親都不曾動過自己一根指頭,今日竟爲了這事,惡言相向,甚還打了自己。思及此處,她心如被油煎,止不住又落了幾顆淚,將手裡一方錦帕絞了又絞。
正在此時,門外廊上忽有腳步聲傳來,她只道是傅沐槐前來,趕忙拿帕子擦了臉,起身相迎。不想買進門來的,卻是那個自己這幾日來魂夢相牽之人。
她微微一怔,張口便問道:“你……你怎麼進來的?母親生了我的氣,不讓我見你……”季秋陽微微一笑,先不答話,拿了她手裡的錦帕,輕輕替她抹去面上淚痕。這近前一瞧,便看出她兩頰微腫,思及先前傅沐槐所說,不由臉色一沉,低聲說道:“我不好,讓你吃苦了。”傅月明笑了笑,低了頭,說道:“只是和母親吵了幾句嘴,不算什麼。我只是擔心,一時不穩行事魯莽,惹怒了母親,往後她再不准我見你。”
季秋陽搖了搖頭,低聲嘆道:“真是個傻丫頭。”說着,不待傅月明答話,又道:“咱們的事兒,你父親答應了。”傅月明先自一怔,旋即一陣狂喜,連聲問道:“你怎麼同父親說的?他竟然答應了?那我們……我們什麼時候……”季秋陽望着她,噙笑說道:“你啊,真是當局者迷。你們家裡,雖是員外敬重太太,然而兒女婚姻的大事,還是你父親拿主意。上一世,不也是你父親做主,纔將那廝給招了進來麼?你父親是真心疼愛於你,知曉了你我的事兒,自然是會應下的。”
傅月明聽聞,臉上紅若雲霞,輕聲問道:“你把咱們的事兒都告訴父親了?”季秋陽點頭道:“正是。”又淺笑說道:“我原也慮他不允,誰知他竟這等開明,以往倒是你我想多了。”傅月明又喜又羞,一時竟也不知說什麼好,垂首不語,半日才又問道:“我家裡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有那麼一樁難處,我父親卻怎會輕易答允呢?”季秋陽笑道:“我許他,待咱們有了孩子,長子姓傅,回你家來繼承宗兆。如此,你家便不患後繼無人了。”傅月明聞言,不禁失聲道:“你……你竟肯如此委屈麼?我聽你說起過,你季家也是幾代單穿,到了你這裡更是隻有你一個,你家的香火也指着你。若是咱們子嗣上並不旺盛,可又該如何是好?”她話至此處,季秋陽忽然一指點在她脣上,含笑溫言道:“我不信我季秋陽會福薄至此!想想,你我竟能重返人世,這段福氣可是世人所能及的?”
傅月明聽了他的言語,心中方纔安定,垂下頭低聲問道:“那你……你幾時來娶我?”這話音低的,有若蚊蠅。
季秋陽卻眉頭輕皺,說道:“我今兒來還有一樁事要告與你,如今又是朝廷的大比之年,我要入京赴考。今兒過來,一則是要把咱們的事兒定下,以防我不在這裡,被有心人之人鑽了空子;二來,也是特來與你辭行的。”傅月明不防他竟會說出這番話來,登時呆若木雞,今日她一連經了幾樁事情,乍喜乍悲之後已不知作何感想。好半日,才過神來,問道:“你往日不是這樣的性子,你不是向來淡泊名利,最厭蠅營狗苟麼?怎麼如今要去趕考呢?莫非……莫非這是父親的意思?”
季秋陽連忙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這一世我也想了許多。雖是柴米夫妻亦可過得,然而你我的境地卻不許如此。上一世我護不得你,不正是因着我無錢無勢?這一世,雖是眼下境況似好些,卻焉知前頭沒有磕絆?此爲一則,其二,你母親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若只此一身上門求娶,你父親雖肯將你嫁我,卻必定與你母親生出齟齬,你母親惱怒之下未免遷怒於你,我怎能只爲一己之私,便將你推進不孝的境地中去?此外,我自己還有些事情,非走此途不可爲之。以上三則,我必得進京赴考,且必要博個功名回來。”言至此處,他溫然一笑,低聲說道:“你安心,待我回來時,必然風光娶你過門。”
傅月明看他笑容和曦,當真如秋日暖陽,驅散了心頭陰霾,那挽留的話語也盡數梗在喉口,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將身過去,偎在了他的懷裡。
季秋陽微微一頓,旋即笑着環住了她,將那柔軟身軀緊緊揉入懷中。二人相擁許久,只聽傅月明噥噥說道:“我不稀罕什麼珠冠朝服,我只稀罕你罷了。此去不論中與不中,你都要快些回來。如是你自己有事要辦,我自然不好說什麼。若是顧忌着我,那大可不必在意的。若能高中自然好,若不能,你可要早些回來。”
季秋陽淺淺一笑,說道:“娘子吩咐,爲夫自當遵從。”傅月明臉上作燒,啐了一口說道:“真厚臉皮,我還沒嫁給你呢!”季秋陽笑道:“你不嫁給我,還要跟旁人?早一天晚一天改口罷了,有什麼分別?”傅月明臉紅過腮,不肯說話了。
兩人溫存了一陣,季秋陽便說道:“我不在這段日子,你自己小心。這徽州城裡並不太平,那林家也不是好相與的,你父親是個秉性忠厚純良之人,遇事未必想得周到,你萬事留神。如有什麼不好,你就打發人到煥春齋去送個信兒,自然有人相助。”傅月明點頭應下,又說道:“林公子的意思,我心裡也知道。但是我心裡已經有你了,自然不會……不會……”季秋陽粲然一笑,說道:“我所言並非指此,林公子對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他不過少年心性,他家裡長輩斷不會容他如此胡鬧,這個我是不擔心的。我是另有所指,林家也是世代貴胄,朝廷裡甚或於宮中都頗有些糾葛。你同他們打交代,總是小心爲上的好。”
傅月明聽了這番言語,心裡雖是疑雲叢生,還是點頭應下。季秋陽見她答應的如此痛快,不覺笑問道:“你沒話問我麼?”傅月明微笑道:“你若是想說,自然會告訴我。你不肯說,那我也不問。我只是信你罷了。”季秋陽心中一動,握着她的手,沉聲說道:“月兒,今生我必定不負於你。”
二人說了半日的話,小玉打外頭進來,一見這情狀,便嗤的一聲笑了。兩人立時分開,傅月明滿面羞紅,開口斥道:“做什麼不聲不響的跑進來,倒唬了我一跳的!”小玉嘻嘻笑道:“姑娘害臊,拿我頂缸,可是沒道理的事情。老爺打發我進來說一句,稱太太已經起身了,叫先生有話快些說,趕太太知道前出去。”季秋陽聽了,倒也沒別的話要講,只是握着傅月明的手,道了句:“你多保重。”
傅月明也不知說什麼好,見他就要邁步出門,心裡忽然一動,連忙問道:“你後日才動身,我明兒打發人送東西到煥春齋去,你可能收着麼?”季秋陽微微一頓,回身說道:“可以。只是,你還有什麼要給我麼?”傅月明嫣然一笑,並不答話,只說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季秋陽笑了笑,便去了。
待季秋陽出門,屋裡只剩這主僕二人。小玉望着自家姑娘,一言不發,只是笑個不住。傅月明被她看的滿面通紅,羞急怒道:“你笑什麼?”小玉笑道:“我笑笑姑娘也不準麼?”傅月明說道:“平白無故的,笑什麼?誰同你笑來?”小玉說道:“我笑姑娘今日天降赤繩,喜結良緣,姑娘不發賞錢,還來嗔我,當真是沒有道理!”一席話說的傅月明越發羞臊起來,嘴裡斥着:“壞透了的小蹄子!”就來追趕小玉。小玉見她過來,咯咯笑着往外跑去。
纔出門不及三步,便一下撞在一人身上。小玉猝不及防,打了個趔趄,擡眼看竟是老爺,立時唬得不做聲了,立在一邊不敢言語。傅沐槐說道:“好端端的,跑什麼!也不怕栽了跟頭!”小玉吐了吐舌頭,傅月明走上前來,見了父親。
傅沐槐點了點頭,說道:“你同我進來。”說着,便走進書房。傅月明知他必有話問,只低低應了一聲,垂首跟了進去。
入得室內,傅沐槐見這屋裡收拾的窗明几淨,雖是有日子不用了,卻不見絲毫塵土,心裡也忖度着多半是傅月明留神打掃之故。回身正見女兒低眉順眼的立在一邊,面上怯生生的,大不如往日那般神采飛揚,雖是心裡存着那麼幾分火氣,見了她這模樣也都如積雪向陽,盡數化去。當下,他只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孩子,太也胡鬧了。你既然心儀熠暉,何妨來告與爲父,我也不是那等趨炎附勢、食古不化的人。定要鬧出這樣的事端來,把你母親也給氣倒了!”
傅月明見父親並不責怪,上前欠身作福,低聲說道:“女兒行事魯莽,讓父親操心了,是女兒不是,還請父親責罰。”傅沐槐卻大手一揮,說道:“罷了,事已如此,還罰什麼罰!季先生的人物品格,我也很是中意,你若跟了他倒也沒什麼不好。雖則他貧寒些,但咱們家又不缺吃穿,就是見有的那些產業,你們兩口這一輩子也儘夠了。何況如今他肯上進求取功名,更是再好沒有的。只是你母親那邊,不好與她說的。她那脾氣,你也曉得,直直的把這消息砸給她,她定要再氣出什麼毛病來不可!”
傅月明趕忙說道:“都是女兒的不是,讓母親着了重氣,還望父親周旋。”傅沐槐說道:“如今之計,這事兒萬不可告與她的。待晚些時候,她氣略消些,你過去與她陪個不是。再不可在她跟前提起,橫豎熠暉這兩日就啓程了,也撞不到她眼裡去。待他功成名就,回來提親時,你母親看着他的功名,自也沒什麼好挑的了。”傅月明今日得與季秋陽訂立鴛盟,還有什麼不肯,當即一口應下,又說道:“女兒自然要去與母親賠不是的,只是我這就到說親的年歲了,先生早也要年底方能回來,略耽擱些就到明年開春了。若是其間出了什麼變故……”傅沐槐說道:“這個你且放心,萬事都有我在,斷不會出了什麼岔子!我們商人最講的便是信義二字,我既已答允了熠暉,又怎好毀約?”
傅月明聞言大喜,連聲謝過父親。
這父女二人在房內盤桓了些時候,方纔散了。到晚間,傅月明果然到上房去,捧茶上去,低聲下氣、殷殷勤勤的與陳杏娘賠了個不是。這親母女哪有什麼難了的宿仇,陳杏娘將她盡數數落了一頓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