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沐槐聽了傅月明的言語,十分詫異,便問道:“哪個林公子?”陳杏娘瞅了他一眼,說道:“這徽州城裡,哪裡還有第二個林公子?自然就是你們方纔說的林家。”傅沐槐一驚,忙又問道:“怎麼,林家來提親了不成?”傅月明嗔道:“並沒有這事,都是母親多心了。”陳杏娘說道:“怎麼是我多心呢?若不是林公子對你有意,怎會獨獨把你留下來?同去的那麼多姑娘太太,就你一個是人家親自送回來的。”傅月明說道:“我是他們邀請過去的客人,因他們家姑娘留我說話,耽誤了回來的時候,他是繡坊主人,親自送我回來也是情理之內的事兒,哪有母親想的這般。”
陳杏娘不以爲然,卻也不同她爭辯,又想着年輕姑娘臉皮薄,當着她的面,許多話不好說,當下也閉口不提。傅月明心中不安,但見母親不再談及此事,也不好提起。傅沐槐眼見這母女二人神態有異,心中雖納悶不已,卻並沒發問,說了幾句閒話,就帶了過去。
飯畢,丫頭們上來收拾了飯桌,重新燉了香茶。這一家三口坐着吃茶閒講,傅沐槐有些話要私下問問陳杏娘,便對傅月明說道:“我自鄰縣帶了些土產回來,已打發人送到你房裡去了。你回去瞧瞧,看看可還中意麼?”傅月明心中會意,便起身說道:“多謝父親記掛,我去瞧瞧,也讓父親母親好說說體己話。”說畢,便笑着去了。
傅沐槐笑道:“這丫頭,倒排揎起我們來了!”說着,就問陳杏娘道:“你們適才吃飯時說的那些話,卻是個什麼意思?”陳杏娘便將那日的事兒一五一十的告與他聽,又喜孜孜的說道:“咱們兩個只得月明一個,如今看來,還真得了這丫頭的濟!咱們若能同林家做了親家,那可就萬事無憂了。”傅沐槐卻不以爲然,說道:“這算好事麼?林家那樣的家世,怎能夠和咱們家做親家呢?不說人願不願,就是來往着也不般配。那林公子什麼意思我不知,即便是他當真看上了咱們家月明。他的終身大事,他自個兒能做主麼?還得看林家老爺的意思,我聽聞他家還有個老太太,乃是前朝禮部尚書家的千金小姐,現如今在林家做着老封君,家中大事還是她拿主意。如實這般,她哪裡看得上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是林老爺、林太太答應了,她也不肯答應哩!”
陳杏娘頗不服氣,說道:“如實這樣,那林公子還來招惹咱家月明做什麼?”傅沐槐嘆氣道:“你當真是糊塗,這樣的豪門大戶,王孫公子三妻四妾又有什麼!雖是娶月明爲妻不成,但納妾總是可以的。那林常安,只怕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好端端的女兒,你忍心給人做妾麼?再一則說來,這大戶人家的妾,可不好當呢。咱們這樣的人家,沒幾口人,還這樣多的是非,何況他們!”陳杏娘被說了個啞口無言,半日才道:“我也是瞧林家有那個意思,月兒又到了說親的年紀了,哪曾想到這些個?真如你這樣說,我自然是不答應的。”
傅沐槐見她還不算十分糊塗,方纔嘆氣作罷。
隔了半日,陳杏娘又說道:“雖是這樣,過上兩日,你找個空子,把那季先生辭了去罷。一個女兒家,認得些字能看賬本,再讀些《女訓》《女誡》就是了。又不是要考秀才,定要十年寒窗的。”傅沐槐不防她忽有此語,當即問道:“爲何?”陳杏娘便說道:“月兒今年就要滿十四了,眼瞅着就要有婆家上門來了。家中卻有個如此青年的先生,日日在一個屋子裡唸書,像什麼樣子?說出去,也不好聽。”原來,雖是傅沐槐一番話讓她那趨炎附勢的心略有鬆動,卻不肯因着季秋陽的緣故,便絕了這一門,故而有這番言語。
傅沐槐聽了,心中十分爲難,只說道:“纔要請人家做箇中間人斡旋,就要辭退了人家。這話倒怎麼好說出口呢?”陳杏娘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道:“這個我可不管!你非將此事辦好了不可!女兒的名聲若讓那起咂嘴弄舌的給糟蹋了,我可跟你沒完!你也不要動那個招他入贅的意,我是決不答應的!你要這樣辦了,我明兒就回孃家去!”
傅沐槐見娘子惱了,唯恐她又氣傷了身子,只得先行揉哄,拿些虛話敷衍住了她,再另想法子。
傅月明回至愛月樓內,果然桃紅迎上來說道:“姑娘,前頭上房裡冬梅送了一包東西過來,說是老爺打發人拿來的。我收着了,在裡頭放着,姑娘可要瞧瞧麼?”傅月明點了點頭,桃紅便將那包裹拿來,打開來,一件件取出給傅月明看。
傅月明見是兩條汗巾子,一條是葡萄紫繡蝶戀花墜梅花攢心絡子的,一條是血點也似大紅墜柳葉兒絡子的,倒也勻淨好看。另有一串楠木手釧,倒有些香氣,還有些玫瑰糖、松子糕之類的吃食。傅月明見了這些玩意兒,雖是滿心鬱氣,究竟年輕心性,心情也就略微舒暢了些。
她看過東西,便叫桃紅將汗巾子收了起來,倒是把那些糖果點心分與了兩人。小玉嘴裡噙着一塊玫瑰糖,拿了一方帖子上來,說道:“姑娘,這兒有封帖子,也不知是誰送進來的,就擱在裡屋桌上。”桃紅望見,便說道:“是二門上小廝天安送來的,說是要拿給姑娘瞧,我就放在裡頭了。”
傅月明心中生疑,暗道:倒是什麼人會遞帖子與我。想着,便拿來一瞧,卻見裡頭竟是季秋陽的筆記,落款更是熠暉二字。她看過帖子,心中疑竇叢生,只是坐在那裡靜思。
小玉見她悶聲不響,上來問道:“姑娘,悶悶地想什麼?”傅月明倒也不瞞她,將帖子遞與她瞧。小玉笑睨着她,說道:“姑娘與先生的體己話,好給我看麼?”傅月明說道:“你只管看就是了,並沒不能見人的話。”小玉接過帖子一瞧,頓時也吃了一驚,說道:“若真如先生這樣說,這禍事竟是不小呢。”
傅月明頷首道:“可不是麼?只是我竟不知要怎樣對父親說?鋪子裡的事兒,別說我了,就是母親也插不上話的。這不因不由的,倒怎麼好去提?再者,先生終究是外人,父親未必肯信他言語,又沒個真憑實據。”這兩人皆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對坐發愁。
到了晚間,傅月明又到上房去,陪同傅沐槐夫婦一道用了晚飯。陳杏娘爲着林家親事無望,心裡不痛快,只吃了小半碗粥便不吃了。去給傅薇仙送飯的媳婦來報,稱二姑娘不肯吃飯,連中午的飯菜也都沒動。傅沐槐十分惱怒,當即說道:“不吃便餓着,誰也不用去勸!找幾個人看着她,不許她出門,我倒要瞧瞧她還能鬧出什麼幺蛾子來!”傅月明見父親氣惱,便走出門去,親自對來升媳婦囑咐了兩句,又回來勸解道:“妹妹也是一時糊塗,田姨娘纔出門,她心裡難過的緣故。父親不必爲這個動怒,仔細氣傷了身子。”
傅沐槐說道:“她若爲田姨娘難過,那就更冥頑不靈了!”傅月明見他口氣不好,也不敢再說,只轉言問道:“父親回來,還不曾到鋪子上去瞧過?”傅沐槐點頭道:“還不曾去過,待明兒起來,就過去瞧瞧。”傅月明聽着,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提起那事,便就此罷了。
這一日無事。
隔日起來,傅沐槐便往鋪子裡去了。傅月明照舊過來陪陳杏娘說話,她很有幾日見不到季秋陽的面,便有些心不在焉。陳杏娘究竟是個老成婦人,瞧出端倪,也不說破,只叫傅月明在上房坐着,不放她出去。
到了晌午時候,門上小廝忽然來報道:“外頭有兩個漢子,擡來好些禮物,說是姑太太使他們送來的。”陳杏娘頗爲納罕,又不好擋出去,只得叫他們先將東西拿進來,開發了賞錢。
那些東西拿進來一瞧,卻是兩罈子五香藥酒,一隻大蹄髈,一隻燒鵝,一隻臘鴨,另有一盒家裡自造的玫瑰花糕。
這母女二人正自看東西時,唐姑媽帶了唐愛玉、唐春嬌已進門來。
衆人見過,各分賓主落座。待寒暄已畢,陳杏娘便說道:“姑娘過來就是了,常來常往的,又不是頭回見,還送這些禮做什麼,當真是外道了。”唐姑媽滿面堆笑道:“這倒有兩個緣故,一則是哥哥回來了,算是個可賀的喜事;二來我們一家子投奔到哥嫂門上,已很有些時日。虧得哥嫂扶持,才立穩了腳,故而今日送些禮來,也算聊表些心意。”陳杏娘見她今日言語十分恭謙,倒很有些詫異,也不敢掉以輕心,只同她閒話周旋。
傅月明在屋裡坐了一會兒,聽得甚感無趣,看唐春嬌在座,便向她笑道:“姑姑一向少見,近來可好?”唐春嬌微笑頷首,回了幾句。傅月明說道:“園子裡頭有幾樣花兒要開了,咱們瞧瞧去?”唐春嬌知她有話要講,便應下了。
傅月明同陳杏娘說了一聲,遂與唐春嬌一道出了上房。
一路行至後花園裡,唐春嬌見園中果然落英繽紛,各樣花朵爭奇鬥豔,那愛月樓廊下更有數盆桂花,甜香滿園,不覺點頭嘆道:“雖已是將近八月的時候了,姑娘這園裡還是這等景緻怡人,也當真應了姑娘如今的處境。”傅月明淡淡問道:“我的處境如何?”唐春嬌含笑答道:“春風得意罷。”傅月明微笑道:“這哪裡敢當呢?不來風刀霜劍我就要念佛了,哪還有什麼得意春風?”唐春嬌笑道:“姑娘除掉了心腹大患,竟不歡喜麼?”傅月明說道:“不過一枚棄子,算得什麼心腹大患。幾時這些礙眼的都離門離戶了,我才得安心吶。”唐春嬌說道:“這也不算什麼特別的難事,只是到了那時,姑娘順了心,我卻不知要如何自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