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舅母造訪
陳杏娘聞訊,趕忙放下手裡物事,到鏡前又理了一回衣裳首飾,便帶了傅月明快步往外行去。
才走到院中,遠遠的便聽到一陣明快笑聲,只見一中年婦人帶着一名少女步入院中。那婦人腳不沾地,步履如飛,倒把她身後的少女撇的老遠。
見她到來,陳杏娘迎上前去,待要說話,那婦人卻先開口笑道:“蒙姑娘相邀,我再不敢不來的。這麼一大清早,沒吵了姑娘罷?”陳杏娘也笑道:“嫂子肯來,我是再歡喜不過的,哪裡有什麼擾不擾的?”說着,又叫傅月明上來見禮。
傅月明款步上前,向那婦人端端正正的道了萬福,口裡低聲說道:“見過舅母。”那婦人歡喜不盡,扯着她說短道長,品頭論足,又叫那隨她前來的少女過來,與陳杏娘問安。
原來這婦人乃是陳杏孃的寡嫂陳氏。因着陳家家道中落,娶來的陳氏也是個小戶女子,行動言談雖不大合乎規矩,性子倒極是直爽。嫁進陳家育有一子一女,長子名陳昭仁,今年十三歲,與月明同齡。次女名陳秋華,小月明一歲。自從三年前陳杏孃的兄長離世,這陳氏便帶着一雙兒女,自個兒支撐起門戶過活。雖則陳舉人身子尚且康健,鄉下還有幾畝薄田收着租子,但到底她一個寡婦,上敬公婆,下養兒女,實在艱難。陳杏娘敬她青年守寡,時常拿些私房資助於她,又常使人送些布匹吃食,故而這姑嫂二人交情極好。不獨年節生日,就是尋常日子,也通家往來。
當下,陳秋華走上前來,慢條斯理的與陳杏娘行過禮。陳杏娘嘴裡寒暄着,就同傅月明一道將她二人請進明間。
衆人入得房內,各分賓主落座已畢。冬梅上了茶水並點心,這兩對母女就坐着說話。
傅月明耳聽母親同舅母長篇大段的說些人情家事,心知這姑嫂二人必要說上一陣子的,便張眼看向表妹陳秋華。
這陳秋華亦是個瓊閨秀玉,雖是身量未足,容顏卻已見清麗脫俗,但因其打從生下就自胎裡帶來一種先天之疾,身子十分瘦弱,一把纖腰更是不盈一握,頰上雖撲了些胭脂,卻仍顯蒼白。傅月明打量了她兩眼,見她今日穿着一件翠藍雲紋的褙子,裡頭一條湖綠潞綢襦裙,雖非華服盛裝,卻十分清雅,便向她笑道:“妹妹好?幾日不見,妹妹出落的更好了,瞧來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聽聞妹妹病了幾日,可大安了?”
那陳秋華本在聽她母親與陳杏娘閒話家常,見傅月明問她話,便開口回道:“左不過又是我那素日裡的毛病罷了,沒什麼好不好。姑母這裡下了帖子,我怎好不來?就掙也得扎掙着過來的。表姐近來也是大病一場,倒還有精神問詢旁人。”
這話極是刺耳,她臉上神情也是清冷無比。傅月明深知此女性情孤傲,自來便目無下塵,又兼有一段文采,每以才女自居,說出話來時常夾槍帶棒,譏諷世人。雖是這樣的古怪性情,心地卻着實不壞,會有這番舉動,多半也是爲其家境貧寒之故。她上一世落難之時,這表妹已然出閣,還常來探望。見傅家綱常顛倒,家反宅亂,也憤憤不平。然而因她所嫁夫婿亦是個浪蕩公子,便常鬱鬱寡歡,不討夫婿喜愛,孃家又無人可倚,自身尚且難保,於傅月明的處境,自也無力救援。
若是以往,傅月明厭她性情刁鑽,對她是極不待見的。如今卻大不相同,即便聽她話語帶刺,亦不相惱,仍舊笑着同她說話。三句話過,即便陳秋華性子再如何古怪,也不好只顧冷臉,便同她說了幾句客套話。
這四人坐了片刻,待紅日高照,傅薇仙才匆忙走來,進門便嚷嚷道:“我可是起得遲了!姐姐怎麼不喊我一聲兒?倒任着我睡!”陳杏娘見她睡眼惺忪,披頭散髮,便知是纔起來就過來了,嫌她在客前失禮,連忙斥道:“你這孩子!有親戚在這裡,大呼小喝的這樣無禮!今兒要待客,你不早些起來收拾,睡到這個時候,還不往屋裡梳你那頭去!”傅薇仙經陳杏娘一喝,方纔見着屋裡有人,不由紅了臉,慌忙往後走不迭。傅月明在一邊坐着,淡笑不語。
一時,傅薇仙梳好頭又上來,先與陳氏問過安,就滿屋子張望着尋她母親。陳杏娘看出端倪,就說道:“別尋了,你娘往前頭去了。老爺今兒請了幾個唱的,沒人坐陪,田姨娘過去招呼了。”傅薇仙被這一嗆,滿臉通紅,沒得話說,便向傅月明道:“姐姐今日過來,怎麼不叫我?叫我起遲了,讓太太責怪。還讓舅母看了一場笑話。”傅月明微笑道:“妹妹年紀小,自然貪睡些。上頭這些事,有我一個兒就夠了,何必要妹妹出來辛苦呢?我一番好意,妹妹倒是不領情。”傅薇仙將嘴一撇,說道:“姐姐這樣說,那可就錯了,我是素來不怕這些辛苦的。從前以往,哪天早上起來,我不是同姐姐一道過來請安?怎麼姐姐今兒獨個兒就過來了,把我一個人撇下?還叫我在客前出醜。”
陳氏在旁聽見,她是素來不大待見這個姨娘養下的女兒的,當即張口說道:“你這孩子,自己睡遲了,如何怨怪到別人頭上?你姐姐好心讓你多睡會兒,你卻在這兒叨叨個沒完。小小年紀,恁般饒舌!”傅薇仙被說的粉面發紅,賭氣在椅子上坐了,一言不發。傅月明掃了她兩眼,淡淡一笑,也不言語。陳秋華又是個懶於言語的,這三個豆蔻少女坐在一處,卻生了許多沉悶出來。
須臾,丫頭冬梅打起簾子,說了聲:“表少爺來了。”說話間,便見一個清秀俊逸的公子哥邁步進門,屋內除傅月明外,傅薇仙與陳秋華都離座起身。原來,這陳昭仁到得傅家,先往前頭去拜見了姑父傅沐槐,故而到這會兒纔到。
但見他走到陳杏娘跟前,打躬作揖,朗聲道:“侄兒見過姑母。”把陳杏娘歡喜的拉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連聲讚道:“嫂子真會教養孩子,這才幾日不見,仁哥兒又長高了一截子,看這言談舉動,就知是讀書公子的做派。”因知
他素來是跟着祖父讀書,然因近來陳舉人年事漸高,眼花耳背,無力課業,便問他欲待投到何處。
陳氏皺着眉頭,說道:“可是說這個呢,問了幾家私塾,不是先生不行,就是學裡的學生太淘氣。若是讓孩子投到那兒去,書讀不成,還要染上些壞習氣呢。我聽公公說起,城西新近來了個貢生,學問很好,人物品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在山陽書院裡講過幾次學,很有些爲人師表的風範。就一件可惜,他並不肯自己開課授業,目下只在書院裡講學。他不是本地人,不定什麼時候就走了。”
陳杏娘聽說,心裡動了動,就說道:“父親素來眼高於頂,能得他賞識的,想必是很有些才學的了。既這般,嫂子何不請了他家去?”陳氏面有難色,衝她一笑,說道:“話雖然這樣說,我也還想瞧瞧。如今也就是叫昭仁在家裡,自己念念書。”陳杏娘見她吞吞吐吐,心底便知其情——陳家家道中落,陳氏一人操持家業,家中上有公婆下有兒女,生計艱難,自是無力聘請先生。前番陳昭仁入學讀書,學堂先生的束脩倒還能出得起。但若說在家中聘請西席,卻是沒有這個力量了。
她想通此節,便即一笑,說道:“嫂子勿要煩惱,仁哥兒的學業是不能耽誤的。我這兒也想給月明請個先生,她總跟着我念書,雖也識了幾個字,終究不成體統。那些《女戒》《女訓》都須得一個飽學之士來教導纔好。咱雖不指望教個才女出來,也別很離了格。落後女兒去了婆家,惹人恥笑,說到底是商賈人家出來的,滿身銅臭,不識得詩書筆墨。”說着,她眼圈一紅,自家竟傷心起來。
原來,陳杏娘因着孃家出身,深以作個官家夫人爲傲,她今嫁與傅沐槐,雖則夫婦情好,又衣食無缺,心底卻總有這樁憾事,這夫人的稱謂,擔的也總有些名不副實。待想生個兒子出來,供他讀書舉業,將來入朝爲官,也好蔭及母親,做個真正的誥命夫人。奈何膝下又只得一個女兒,就只好把歷來的夙願,都壓在這女兒身上,教她讀書識理,好叫世人得知,並非她陳杏娘無能,實乃沒有兒子的緣故。原本傅月明也隨在女學裡讀書,然因生了這場病,就在家歇了。現下雖是好了,傅沐槐同陳杏娘兩口也不放心再叫她出去,如今只跟着陳杏娘學些針線。
陳氏見她傷懷,心裡也知她素來的心事,連忙勸了幾句,說道:“姑娘快休如此,你我皆非這樣的人。”傅月明也起來,扶着陳杏孃的肩,拿了帕子替她抹了淚,勸慰了好一陣。
陳杏娘回屋裡重勻了臉,方又出來,問道:“嫂子適才說的這位先生,可知姓甚名誰?要到何處去請?”陳氏趕忙說道:“這位先生姓季,名秋陽,表字熠暉。今年才十八歲,端的是一表人才,滿腹經綸,聽聞投宿在江海客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