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杏娘只道她是來爲其嫂說情的,心頭甚是不悅,當即開口道:“現下是什麼時候,家裡事情這麼多,她一個外人來湊什麼熱鬧。你們不說擋出去,倒還往裡請?!越發的沒有眼色了!”
那人回說道:“小的也這麼說了,只是唐姑娘說,她有要事來尋老爺太太。小的怕耽擱老爺太太的正事,便請進來了。若是太太說不便當,那小的回了去?”
陳杏娘才待開口,傅月明便笑道:“母親,唐姑姑素來是個穩妥人,她這會子尋來,怕是真有什麼要緊事。不妨請她進來,看有無話說。”
陳杏娘到了如今,是極聽女兒話的,當下點頭道:“既是你恁般說了,就請她進來罷。”那人看傅沐槐亦無二話,便轉身出門回話去了。
少頃,只見唐春嬌盈盈而來,進的門內,先向着傅沐槐夫婦二人行禮拜見。傅沐槐與陳杏娘雖怒火正熾,卻也不肯缺了禮數,互道了安好,便叫人扶她起來,請她坐了。
陳杏娘放眼望去,打量了她一番,見她今日穿着一件半舊的桃紅對襟夾襖,下頭一條鴨黃色團花拖泥褶裙,頭上髮髻梳得油亮,鬢邊簪着一朵桃花通草,衣衫雖不甚光鮮,卻是乾淨溫婉。當下,傅沐槐不便說話,陳杏娘問道:“我們正同你嫂子說話,姑娘忙忙走過來,倒爲的什麼事?”唐春嬌微微一笑,說道:“有樁事,我早想告訴哥哥嫂嫂,只是不得個機會。今日趁此時機,我就說了罷。”言畢,她起身走下堂來,望着傅沐槐夫婦二人跪了。
她這一跪,倒把這兩人驚了一跳,齊聲說道:“姑娘這是何故?有話直說便了,又不是別人。”說着,就要使人扶她。唐春嬌跪着不肯起來,向上說道:“打從我親哥哥病故,我隨着嫂子投奔而來。雖與老爺太太隔着幾層,但二位從不將我當個外人看待,一茶一飯一草一紙,四節衣裳,皆出自於府上。若無二位廕庇,我們一家子在這徽州當真是無立錐之地。二位大恩,我記在心上,日夜思圖答報,只是不得個門路。今有一事,竟對老爺產業十分的不利,我偶然得知,心下甚是不安,便走來告與二位。”
傅沐槐與陳杏娘聽這話甚奇,一時沒有發話,只等她說。倒是唐姑媽,瞧出她是有備而來,心裡暗道不好,連忙搶話道:“你就是有話說,待我家去再做道理。我正同哥嫂說話,你倒來添什麼亂!還不快回去!”
傅月明在旁笑道:“姑媽此話就錯了,唐姑姑今兒來是有要緊話告與老爺太太的,卻不是同姑媽說。姑媽叫她回家去,莫不是怕她說出什麼來,於姑媽不利麼?”唐姑媽臉色一白,強口說道:“你這孩子,恁六說白道的。她平白跑來,要說什麼還沒說呢,我就知道了?”傅月明冷冷道:“那姑媽就免開尊口,聽唐姑姑說話便了。”若論平時,聽她如此夾槍帶棒,唐姑媽必定呵斥,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無理在前,說話已然不響了,只得忍氣閉口。
只聽唐春嬌說道:“前頭,我侄兒蒙老爺擡舉,在鋪子裡學做買賣。每日裡倒也起早睡晚,朝去暮歸,又時常有人來尋他。但問起來,他便說是鋪裡的夥計與他說買賣事宜。落後,又漸漸在外過夜,嫂子有時問起,他也只說是在鋪裡上宿。然而我在一邊瞧着,只覺奇怪。睿哥兒日常相交的那些人,多是些油頭滑腦、言行不端之輩。我心裡便想到,莫非老爺鋪裡的夥計,就只用這等人麼。這般又過得些時日,我就聽他們私下謀劃些什麼,出的主意,盡是些下三濫不能與人言的,一時也不能盡述。大約總有前頭一個懷孕的丫頭的什麼事,卻因一個名叫傅二的出了什麼故事,這件事沒成。後來,他們又同一個外地的客商,商議着往鋪子的貨裡摻假,香油裡拌桐油,蠟燭裡攙黃泥,外頭刷羊脂來混充頂替,除香油並蠟燭外,還有幾樣,林林總總的,只我聽過的,便有七八樣。他們裡外落錢,低買高賣,兩頭盤剝起來,倒也很得了不少。睿哥兒又打西南營裡結交了一夥棍徒,皆是這徽州城裡遊手好閒、幫閒度日的無賴。睿哥兒拿錢買通他們,使他們在城裡放貸收錢。又同人開設賭局,引人入套,不知多少人被他坑的家財散盡。連綠柳丫頭,也深受其害。其間的勾當,也不能盡述,都在這賬簿冊子裡記着,還有些往來的書信。老爺過目便知。”
言畢,她自懷裡取出一本賬冊同幾封書信,遞了上去。
傅沐槐聽了她這一番話,早已氣死,額爆青筋,雙拳緊握,身子顫抖不已,險些站立不住。一旁傅月明瞧父親不能去接,便替他拿了過來,又低聲問道:“父親可要看看麼?”
傅沐槐大聲喝道:“你一樁樁的念給我聽,我倒要瞧瞧,這好外甥究竟是怎麼算計我這個親孃舅的!”
傅月明聞聽,便將那賬簿打開,將裡頭的銀錢往來,一件件唸了下去,蕩蕩如流水一般。
傅沐槐聽着,果然樁樁件件皆是與客商往來購置假貨的銀兩,某月某日進得何物記得清楚明白。他心中怒火熾烈,也不及去計較這裡頭究竟被他颳去多少油水,只將那幾封書信一把扯去,撕了信封套子,翻閱了一回。
唐睿在傅家貨鋪內做事也有些時日,傅沐槐見過他記下的賬目,見那些信上字跡果系唐睿親筆所寫,也都是些下作勾當,只恨不得將唐睿立時拖至跟前,幾拳打死。
當下,他將傅月明手裡的賬簿搶去,並着那些書信劈面摔在唐姑媽臉上,又喝罵道:“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小小年紀,竟這般狠毒奸猾,冷起心來,竟是六親不認!這樣的好外甥,我哪裡敢要?!叫提刑院活監死他罷了!你還來討什麼情?!”
唐姑媽聽了傅沐槐這番狠戾言語,知曉他是動了真怒,這事再也無望,想到兒子性命就此斷送,自己後半生亦不知要倚靠何人,又急又痛,又氣又鬧,登時痰涌上來哽塞了胸口,口歪眼斜,嘴角流涎,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傅沐槐夫婦二人至此時,已是怒不可遏,然而也不好將這麼個活人就此丟在堂上。陳杏娘便叫了幾個粗壯的僕婦上來,將她背到後堂上去,叫拿薑湯灌醒,又說道:“待她醒來,就攆她出去,一刻也不許在咱家停留。她若再有話說,便說老爺不要見她。倘或撒潑,就拿棍棒打出去!”
幾個家人媳婦領命上來,搓弄了唐姑媽下去,陳杏娘便望着傅沐槐說道:“怎樣,我說你那妹妹不是個好人,你偏不信,總是惦記着親戚情分,如今怎樣?要不是月兒警醒,咱們一家三口的性命,都叫人坑殺了去了!”
傅沐槐又氣又愧,只搖頭說道:“我是她親哥哥,又是那畜生的親孃舅,又不隔從兒!打從他們投奔來,我也不曾虧待過他們。他們如何竟這等狠心,幹出這些沒王法的事來?!真正畜生不如!”
傅月明見父親盛怒難消,早已吩咐小玉下去燉了一盞寧心茶上來,此刻已然得了,便親手捧了一盞上去。又淺笑勸慰道:“這便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父親把他們當個親戚看承,人卻只想着咱家的家業,恨不得一口吞下才好。好在早早識破了他們的伎倆,不然聽憑他們在這徽州城裡撥雲弄雨,咱們一家子早已不知往哪兒曬牙渣骨去了呢!父親也要寬心些,這些個爛污東西,不值得費心生氣。只當被狗咬了,過了也就罷了。”
陳杏娘又問道:“如今,倒要怎麼打發他們?”傅沐槐一時無話,陳杏娘便睨着他說道:“莫不是你心裡還顧惜情分,要輕饒了他們不成?你要當真如此想,我今兒就帶了月兒回孃家去!在這兒繼續住着,還不知到明兒怎麼死呢!”
傅沐槐立時便說道:“哪有此事!要打發他們還不容易,只是那孽畜還在提刑院關着,只怕要見官呢。”
正說話間,外頭便有人來報道:“提刑院賈提轄來了。”
衆人皆知此必爲唐睿之故,陳杏娘便同傅月明往後頭去了,將唐春嬌也一併叫了去。傅沐槐便令家人收拾了外堂,先送茶上去款待,他自家重新換了件衣裳,打理了衣冠,方纔走去見客。
走到外堂,那賈提轄果然正在堂上坐着吃茶。見他出來,連忙起身作揖,傅沐槐連忙還禮不迭,賓客二人見過,分別落座。
那賈提轄便開門見山道:“我今日過來也不爲別的,乃爲另外甥之故。其內緣由,想必員外已然盡知,也不消我細說了。按說朝廷自有王法律條,然而法不外乎人情,這又是員外的家事,提刑老爺打發我來問一聲,員外預備如何?”
傅沐槐先不答話,只問道:“若按律,他犯下這等事,該當如何處置?”
賈提轄答道:“按律,謀財害命,理應上報刑部問斬,然而因他並未成事,大抵能問個流放。”
傅沐槐經了這一日的事,得知這一家子是如何精心謀劃,算計自己家業,並謀害娘子性命,陰奪女兒清白,心內憤恨之下,早已將往日的情分盡數化作流水,哪裡再肯輕饒了他。
當下,他便點頭道:“這般,就勞煩提轄,回去上覆司徒提刑,那孽畜既然犯了國法,在下也不敢讓提刑作難,還是公事公辦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