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上午9點,排練繼續。
8點50分,孫雲在葉梓的陪伴下來到樂團駐地大廈的三樓,準備參加排練。兩個人剛一出現在大排練廳的門口,原本還有些嗡嗡聲響的排練大廳裡剎那之間就變得鴉雀無聲,所有團員的眼睛全都齊刷刷的看向了剛剛走進門口的這兩個人、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身上。
孫雲驀地站定了腳步,他感受到了異樣。
隨着這兩天媒體上猛烈的抨擊,一股微妙的氣氛漸漸在整個樂團當中瀰漫開來,團員們現在看向孫雲的眼神中也帶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孫雲當然清楚節日管弦樂團的團員們現在是怎麼看待他的,各種混雜着憐憫、嘲諷、惋惜、鄙視、唾棄等等情緒的眼神不着痕跡的從他身上輕輕掃過,隨即轉移了開來,這讓極其敏.感的孫雲渾身的汗毛都微微戰慄起來,一顆心被這樣的眼神一點一點撕得粉碎。
讓人發瘋的壓抑和痛苦——這就是孫雲此時此刻的感受。
這樣的感覺讓他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座大廈,逃離這間所有團員都已經做好準備的大排練廳,逃離靜靜地安放在樂隊最前方的那架黑色steinway大三角音樂會鋼琴——
逃離這一切!
四十五年的人生歷程當中,孫雲還從來沒有陷入過這樣讓人難堪的境地!而且孫雲還無法自辯,更無法解脫!
這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了死亡!
但是……
孫雲收起了以往一直掛在臉上的微笑,輕輕抿起了嘴角。
……
“老師,老師,您沒事兒吧?”葉梓輕輕推了推孫雲的胳膊,小聲的、小心的問道。
來到香江之後,這幾天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葉梓無時無刻都陪在孫雲的身邊。這個計劃是他提出來的,哪怕他有不小的把握認定孫雲最終一定能夠扛過這一關,但是什麼事情都怕萬一,葉梓絕不可能讓孫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現任何意外的狀況。
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
剛纔一進到排練廳裡,那些齊刷刷看過來的眼神讓葉梓都一下子覺得皮膚上微微刺痛,他還從來沒有預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幾十雙眼睛的注視——帶着異樣神情的目光注視就會讓他有一種站不穩的感覺。上萬人的演唱會上,面對着歌迷們的瘋狂葉梓都能保持着心神安寧,但是今天僅僅不到百人的目光注視,卻讓他感到一股又一股透心貼肺的涼意漫漫侵襲而來。這種默默無聲的、帶着各種複雜心思的冷冷注視,每一道目光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利箭,狠狠的刺向目光聚集的焦點方向,讓葉梓恨不得用一聲仰天長嘯來驅散這種陰冷無比的感覺。
俗雲“千夫所指,無疾而終”,說的可能就是類似這樣的情況吧。
就連他這個隨行的弟子都已經是這樣的感受,孫雲首當其衝,承受的壓力究竟有多大那就可想而知了。
人情冷暖,還真是變化莫測啊!
“我沒事,你去找地方坐好吧,排練就要開始了。”一開口,孫雲的聲音還有點微微的顫抖,不過說到後面他的聲音就已經穩定如初。
可是就在剛纔,葉梓還親眼見他臉色鐵青的站在原地發呆,這也正是葉梓推醒他的原因。
葉梓哪裡放心得下。
“老師……”
“放心吧小葉子,”孫雲拍了拍葉梓的胳膊,截斷了他的話頭:“十年的絕望和折磨我都扛過來了,這一次……”
孫雲的嘴角居然再次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這一次我也不準備認輸!”
“小葉子,你快去找地方坐好吧,我也要去做準備了。”
“好吧,老師您小心一點兒,不用着急。”
“嗯。”
再次拍了拍葉梓的胳膊,孫雲在樂團衆人無聲的注視下穩穩的走向那架靜靜趴在那裡的steinway,旁若無人的坐了下來,翻開樂譜放在了打開的琴板譜架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孫雲的雙手輕輕放在了黑白兩色的琴鍵上,閉上了眼睛。
……
排練時間已經到了,蔡清德這個指揮卻並沒有出現。
排練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鐘,蔡清德依然沒有出現。
原本安靜的排練廳裡漸漸響起了團員們嗡嗡的交流聲音,一股不安的氣氛漸漸籠罩住了整個排練大廳。蔡清德這位指揮平日裡最討厭團員們遲到早退,他自己也是最遵守時間的,排練過時不到的事情幾十年裡都沒有發生過幾次,每一次出現都是有大事兒發生,今天……這又是怎麼了?
老團員們瞄了兩眼端坐在鋼琴前面閉目沉思的孫雲,心裡全都有了一些不詳的預感。
孫雲卻是安之若素,依然靜靜的穩穩的坐在琴凳上,等待着指揮家的到來。
……
蔡清德的專屬休息室裡。
“爵士,董事局希望您對最近兩天媒體上的報道作出一些解釋,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易主席希望能跟您事先交換一下意見,隨後召開董事會議商量解決的辦法。”一位戴着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那裡客客氣氣的說道。
“解釋?我蔡清德做事不需要董事局來指手畫腳。”蔡清德穩穩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我不認爲有什麼必要召開董事會議,如果董事局覺得我的存在已經妨礙到了節日管弦樂團的發展,我可以主動遞交辭呈,但是一定是在這兩場音樂會之後。如果他們需要的話,這就是我的解釋。”
“你再幫我給易豐帶一句話,對於自己並不太懂的藝術這一行,他這個做主席的不要太過於輕信人言、隨意處置。藝術跟商業是完全不同的,他能玩得轉商業,不見得就能玩得轉藝術。”
“好了,已經耽誤了不少排練時間了,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蔡清德已經明顯不耐煩了。
五分鐘後,蔡清德出現在了排練大廳裡。
“諸位,非常抱歉,因爲一些瑣事耽誤了大家的寶貴時間,我向大家鄭重道歉。”
站在指揮席上,蔡清德微微欠身。
“好,現在排練正式開始。”
蔡清德舉起了指揮棒。
……
上午的排練過程平淡無奇,孫雲的演奏狀態依然還是那種極其機械的照譜演奏,聽上去的感覺有點味同嚼蠟。樂團的演奏則變得更加懶洋洋了,即使蔡清德大光其火,將團員們臭罵了一通,在接下去的排練當中,樂團的表現也跟孫雲一樣毫無起色。
蔡清德心裡無奈至極。
他知道樂團的表現不佳並不能完全怪罪於團員們,協奏是跟主奏緊緊綁在一起的,沒有高水平的演奏家引導着他們給他們帶來足夠的刺激,他們怎麼可能發揮出自身的高水準?
所以問題的癥結仍然是在孫雲身上。
而且蔡清德已經不可能再向團員們提出更高的要求了,他們現在看向孫雲的眼神已經隱隱帶着不善,他們心裡已經極其不滿,再提更多的更高的要求那就會激起團員們的反抗了。
蔡清德可以不屑董事局的問責,可以硬頂主席的邀請,但是如果面對團員們的激變,他這個指揮家那就無能無力了。
……
蔡清德和團員們都覺得孫雲的演奏毫無改善,依然死水無波,但是在葉梓的耳朵裡,今天上午孫雲的演奏當中已經出現了一些可喜的苗頭。
一股可以稱之爲“怒氣”、也可以稱之爲“執拗”或是“倔強”的微妙情緒,正在孫雲依然機械運行着的呆板演奏的深層底下暗暗的醞釀着。偶爾,會有一股小小的泡沫從底層翻了上來,激得孫雲的演奏微微發生了一些變化——帶有強烈情緒色彩的變化——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變化。不過這樣的泡沫目前實在還太過於微小和稀少,並不能立刻就引起蔡清德他們的注意。
在已經長達一個月的排練時間裡,偶爾的好轉情況也是有的,前兩天葉梓到達香江的時候,孫雲的演奏不也出現了那種好轉的跡象嗎?但是這些好轉的跡象無一例外,全都在維持了短短一段時間之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所有人都是空歡喜一場。現在,這種偶爾出現的“好消息”已經無法引起蔡清德等人的注意了。
但是……無論蔡清德他們是不是注意到了,這些微小的、稀少的泡沫在“怒氣”、“執拗”、“倔強”等等情緒的不斷加熱下,正在不爲人知的慢慢的增加、慢慢的擴大。
葉梓心裡微微鬆了一小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