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週,吳水牛這些天裡手不釋卷瘋狂惡補,幾乎要仿效古人搞什麼懸樑刺股,又或許將眼皮子用牙籤撐起來,總算是熬過了這場考試。
當交上最後的試卷,同生們的歡呼聲幾乎掀掉屋頂,吳水牛更是感動得哽咽——這操蛋的考試終於他媽的結束了。
水牛心裡還惦記着兒子,連忙就收拾起來奔出考場。
這一路上,熬過考試的學生們呈現瘋狂的興奮姿態,活像一羣剛剛獲得釋放的囚犯似地。水牛跟這個摟摟,跟那個對拳頭,傳遞歡快的擊掌,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地,終於回到教室,果然看到燕裘已經在座位上等着,他立即笑盈盈地迎上去。
“球球!,我們考過了,今天晚上去肖緹家吃飯慶祝,怎麼樣?”
燕裘輕扯脣角,笑靨顯得有些生硬:“嗯。”
見狀,水牛摸摸燕裘光潔的額頭,心裡擔憂:“嘿,這些天很辛苦吧,都在幫我們補習呢。罷了,今天回家吃飯,我做好吃的給你補補。”
燕裘微怔,而下低垂着臉推了推眼鏡,低聲呢喃:“我不累。”
水牛隻當兒子是在逞強,不過男孩子自尊心強一些也沒什麼,所以他決定不嘮叨,暗暗思忖着熬湯給進補。
大夏天的,冬瓜蓮子肉片湯最好。
“得,今天就不叨擾肖緹啦,他也是剛纔閒下來,都要透透氣啦,過幾天才找他吧。”
“嗯。”燕裘耷着腦袋,細細將抽屜裡留落的書本撿是揹包裡,與周圍興奮愉快的氣氛相比,他顯得出格的陰沉。
水牛抓了抓腦門,盯着兒子細白的後脖根好半晌,福至心靈,便伸手順了順兒子柔順的髮腳。
溫暖觸感燕裘一激靈,髮根幾乎一根一根炸起,頭皮在發麻,他擡首瞪向同齡人笑容可掬的臉龐,鏡片後墨色的眼珠子有些情緒閃過,雙脣訝異地微張,卻似乎要把什麼咽回去,又抿緊。
“別擔心啦,成績不重要,爸——知道你盡力了,這樣就好。”話罷,水牛露齒燦笑,希望兒子能重拾笑容。
燕裘雙脣微動,目光偏向他處,乾笑:“父母不是都在意兒女的學習成績嗎?你這話要是真心,就顯得獨樹一格了。爲什麼呢?”
“爲什麼?”水牛也乾巴巴地扯着脣角,訕訕地說:“其實吧,老子就不是個知識分子,即使硬要你當狀元,你要是說‘爸爸你也沒有做到,憑什麼讓我做。’這種話,靠,想想也夠鬱悶了,是吧?幸好你像阿桃一樣聰明。”
“媽媽……有這麼聰明嗎?”燕裘輕聲問,對於他年幼時過世的母親,記憶已經很模糊。即使燕裘記憶力驚人,但努力掏挖記憶,也只能從中撈出不完整的記憶碎片,這簡直就像遺落在沙漠中的拼圖,讓人無從入手。特別鮮明的記憶該是每一次媽媽給買來新玩具的時候,可是這種記憶是物的印象比人深,除去紅脣溫柔的弧度,剩下就是厚厚的十萬個爲什麼,魔方,拼圖,象棋,國際象棋……圍棋?
竟然送幾歲的小孩這種禮物,倒真神奇。
“是呀,好人家的大小姐呀,教養好,小時候還在國外定居,一口洋文講得溜極了,學習也好,據說要不是跟我私奔了,什麼麻省耶魯牛頓劍橋都能進。”說到這,水牛憨笑:“就是運氣不好。”
運氣不好?是指嫁給燕十六,還是指早逝呢?
燕裘沒有細問,即使事隔多年,逝者還是能輕易勾起生人愁腸。
這是他的媽媽,爸爸的妻呀。
見燕裘沉默,水牛自責地一拍腦門,嚷嚷:“唉!我們這是深沉個什麼勁呢?剛剛考過試,應該買些好吃的,回家拜拜,也給你媽彙報一下情況嘛。走,回家去。”
水牛是行動派,伸手代燕裘提起書包,嘴裡不斷催促。
燕裘怔了怔,臉色更加蒼白,好一會才說:“我要上洗手間,你……等我一會。”
“嗯。”水牛瞭解地點頭:“行,我在這裡等你。”
燕裘頷首,動作輕巧地穿過嘈雜的人羣,消失在教室門外。
懶洋洋地掛在椅子上,水牛惋拒了幾個邀約,教室裡的人漸漸減少,林安和肖緹還沒有回來,也不知是不是就選走了。水牛單手支着臉,食指不斷敲擊桌面,周圍的聲音漸漸地進不了耳裡,指尖擊打桌面的鈍響無限擴大,讓他心裡益發地焦躁。
眼珠子多次飄向教室門口,心癢難耐,他很想跟另一個人分享這時候的快樂呀。
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但吳水牛還挺自知的,估計如果直接通電話肯定就欲罷不能,到時候叫球球知道了又要不愉快,就鬼鬼祟祟地在桌底下發了一條短信。
未幾,就接到迴音,也只是簡短的祝賀,卻讓水牛的脣角揚得更高,又發出短信。
來往幾回,對方提出見面。
爲考試忙碌的這一週,水牛和大夫人別提見面,連通話也少得緊,想見面的心情可想而知,水牛不禁認真考慮起來。
[給我點時間,說服球球以後,我們一起見個面,坐下來談清楚。]打了這段字,水牛想了想,便是隔了這段距離,還是用書面形式,還是難爲情地紅了臉,打下補充:[他是我們的兒子呢。]
慌忙按下發送鍵,水牛有些狼狽地抹抹腦門,嘀咕:“什麼呀,出息點吧……這點事也承擔不了,是男人嗎?”
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氣襲來,水牛猛地回頭,就見燕裘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後,也不知多久了。暗叫一聲不好,水牛立即將手機揣進褲兜裡,賠笑:“,可以回家了?”
燕裘依然面無表情,脣角扯了扯,意味不明。
“嗯,回家。”
畢竟是‘有錯’在先,水牛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乖乖跟着兒子一起走。
兩個人靜悄悄地走在路上,和周邊歡欣氣氛格格不入。
吳水牛思來想去,就沒想出緩解尷尬的辦法來,反而有點想乘機把話說開的意思,這是早晚要面對的,不是嗎?
他一向是直來直往的人,如果他懂得迂迴是什麼,隔壁的公狗就該壯士了。
可是,該怎樣開口呢?
“你爲什麼會喜歡阮元沛呢?”
問題好像一支直直刺過來的利刃,水牛冷不防被刺個正着,傻住了。他哪想到球球也會這麼直接,支吾了半天才開始思考問題,可正因爲認真想,才知道問題難解。
“呃,有一天就知道自己喜歡……大概因爲是他吧。”
這個答案讓燕裘皺眉,畢竟連吳水牛都覺得很離譜,這跟廢話沒有區別。
文藝片可以用一句‘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來搪塞,可是用在現實中卻不切實際,會喜歡一個人總有會吸引人的特別吧?可是水牛越想,腦袋裡越糊塗。
“果然,這根本是不成熟的錯覺。”
燕裘輕輕嘆息,因爲表情嚴肅的關係,少年人面容清秀的線條益顯冷硬,添上幾分絕情味道。
“纔不是。”
水牛幾乎立即就反駁,但由於沒有理由,氣勢單薄,立即就被燕裘一個冷眼壓下去。
“你根本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何必自欺欺人。”燕裘腳步放快,語調隨情情緒漸漸飄高:“我對你……那是想了很多年,深思熟慮才確定的,但爲什麼你就這麼草率地認定阮元沛呢?你們同事八年,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怎麼偏偏現在就要熱戀呢?你都幾歲的人了?還分不清他看中的是你還是你的身體嗎?”
“我……”
“換了今天燕十六和吳水牛都在,他們都認識阮元沛,你覺得他會挑誰?你說。”
他們走得太快,旁人根本聽不清楚他們的說話,只覺得兩個人是在爭吵。
水牛緊跟步調,話卻答不上來,他是想什麼就說什麼的直腸子,但他現在答不出來,問題太過複雜,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答清楚,而且敷衍了事,兒子也不會接受。
“球球,我現在想不到答案,但你願意談就好,我想清楚再回答你,好吧?”
“不用了,我都想過了,你們根本就是頭腦發熱,一個是頭腦發熱,另一個負罪感作祟。你們根本什麼都沒有想清楚,阮元沛覺得虧欠你,一味寵你,而你急需要人承認,就一味依賴他,他們根本就是‘需要’對方而已,這種不成熟的錯愛,早應該清醒了。你既然用另一種方式活着,我可以不怪他‘害死’你,而且我已經承認了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再仰仗他過活,一切回到從前,你不能接受我也好,就像從前一樣好了。”
長長一段話聽下來,吳水牛從開始的無措到最後竟然異常平靜,他步調不變,卻不再像剛纔好樣狼狽。大大跨開步代,卻走得堅定,沒有半絲猶豫,使得燕裘也回頭偷瞧他。
“球球,在你眼中我是個沒骨氣的人嗎?”
“……不是。”
“你記得我到今天爲止,爲什麼低過頭?”
“……我。”
“你知道我不喜歡解釋,如果問我喜歡不喜歡大夫人,那我選喜歡,愛不愛他,也是選擇愛他。可你不是我,你打小就愛尋根問底,所以等我想清楚再慢慢給你解釋,給我些時間吧。”
從開始的平靜到後來帶些安慰味道的語氣,交織成一片網,絞住了燕裘的心臟。
燕裘咬住下脣,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打舌尖泛開,剛纔的精明銳利不再,慘白臉色好像溺水者,惶恐地掙扎,死死拽住救命的援手——即使那只是一根脆弱的稻草,只要有一線生機也是不放過。
不知不覺已經走近校門,燕裘容易放慢腳步,水牛一下子超前半個身位,回頭見着兒子痛苦的神色,可心痛,連連暗罵自己不上道,這能跟兒子較真個什麼勁,事情可以慢慢來,他知道大夫人絕對有這個氣度等下去。
家人和戀人之間總是難以取捨。
但水牛也沒有怨怪誰,畢竟這夾心餅的餡是他自己要當的,自然早有心理準備。他想了想,決定先穩住兒子,於是堆滿笑容勸說:“好啦,我們先放下這事,到超市去買菜,我做大餐給你吃,好嗎?”
通向學校大門的林道颳起一陣強風,蔥鬱樹影川流似地遊動,颳起地上浮塵迷眼,紛紛往校門外走的年輕人繪繪擡手護住眼睛,乘着涼風笑出他們的年輕活力。
然而風中,燕裘的笑容卻相反,倒好像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罪孽深重到要放棄自我程度。
吳水牛若有所覺,纔回這頭看,發現門外有很多人,不是學生,也不年輕,穿着黑色西裝,整齊得連神情都一致,而且站的是軍姿。這個陣仗,水牛很多年前就見慣不怪了,他知道這是燕家的人。這些通常是退伍軍人,燕家總喜歡從中挑選人才收攬己用,加以培養就能成爲支撐起龐大家族的力量。
未等吳水牛明白,燕裘已經越過他走出校門,他只好跟上去。
果然,燕南飛從其中一輸矯車下來,從容地迎向二人。
“上車,都準備好了。”
燕裘不語,水牛就沉不住氣了。
“搞什麼?”
燕南飛輕挑眉,喃喃:“我以爲他有跟你說清楚。”
“什麼?”水牛滿心疑惑,他有不祥的預感。
燕裘依舊不語,眼神已經偏向無人的一側。
燕南飛眉頭皺緊,不再期待侄兒,徑自說:“你和燕裘一起回燕家。”
“靠,誰要回去。”水牛一把拉過燕裘,狠狠瞪這小堂弟:“我沒說要回去,阿飛,你再胡來,小心我揍扁你啊。”
燕南飛揉揉額角:“不是問你意見,爺爺說了,要見你們。”
擡出燕家老太爺,水牛傻眼,更加不解:“那老頭爲什麼要見我,我又不是什麼人,纔不要,球球,我們走。”
然而才走出一步,一股拉力讓他不得不止住腳步,他錯愕地回首,看着杵在原地的燕裘,眨眨眼睛,問:“怎麼啦?”
燕裘仍然不說話。
燕南飛看不下去,打了一個響指,好些黑西裝們就將他們倆圍起來。
水牛突然有種錯覺,好像被黑社會包圍的良民,有感而發:“靠,怎麼越混越流氓了?”
燕南飛額角輕跳,白了這口無遮攔的小子一眼,冷聲說:“你認爲我怎麼會來?是燕裘要我們來的,是他跟爺爺聯繫的,至於他是怎麼說服爺爺把你也列入名單中,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聽令行事,別爲難我。”
水牛不敢置信,他看着燕裘——他的兒子,等待解釋。然而他等來的是燕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的竟然是他教給的制敵擒拿手。他傻傻地被帶走兩步才知道甩開鉗制,退到安全範圍,他的心情難以言喻,心痛,有關於背叛,也有關於親情。
水牛揉着手腕,強行掙脫控制的代價就是痛楚,他也不激動,閒話家常似的說:“我沒有想過……你會做這種事。”
燕裘雙手握拳,慘笑:“是你讓我沒辦法,我們都需要冷靜。”
“你就想到這種操蛋辦法?”水牛橫眉怒目,毫不掩飾怒火,一腳踹到車屁股上,砰一聲,名車也凹了一塊,還不夠,又踹了兩腳,他這才吁了一口氣,回頭瞅見兒子的臉色越發慘白,罵:“靠呀,敢作敢當,這臉色是怎麼回事,有種陷害你老爹就該更加理直氣壯一點,不是有自己的大條道理?現在這算什麼,嗯?沒有決心就別做,你這孩子真是傻透了。”
聞言,燕裘一咬牙:“我不認爲我有錯,我們一起回燕家去,早晚你會清醒。”
“誰不清醒了?我纔不要回去。”
兩個人竟然不顧情況吵起來,燕南飛擡手看看時間,實在不想擔擱了,就插話:“哥,你別反抗了,爺爺很憎惡阮元沛,要是再鬧下去,誰也保不準頑固的老人會做什麼。”
吳水牛眼神像利刃,冷冷殺去,聲音更冷:“你們敢動他!”
威脅的話纔出口,燕南飛就後悔了,他怎麼會忘記堂哥那身硬骨頭,敲不碎,打不斷,這會兒不是激怒一頭野獸嗎?
“不是我要……算了,帶上車。”
一句話落,黑西裝就要拿人。
水牛隻看燕裘一眼,最後抿緊脣轉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踢翻一人,突破包圍拼命跑起來。原本看着是個年輕人,大家都輕敵了,哪想這一腳踢得乾淨,受過嚴格訓練的人竟然立即給踢昏過去了,待大家回過神來,人已經跑遠,只好趕忙追去。
燕裘心臟一緊,也跑去追,只是拐個彎,早就沒人影了。
他腳下趔趄,差點摔倒,可是他不能,因爲倒下去就起不來了。拿手背擦了擦眼睛,他緩緩地挪向矯車,躲開叔叔送過來的面紙,默不作聲地坐到車子裡。泛酸的眼球對光線特別敏感,拿掉眼鏡,以手掌捂住是剛剛好,可以把眼淚捂回去,他的腦中不斷閃最後的眼神。
爸爸扔下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