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魚蒙

玉珺過幾日才知道,她跪在皇帝跟前一天的事情變成了多少個版本的流言蜚語。

那日她正常去當值,走在路上就覺得有宮女在她的身後指手畫腳,她頓了步子,那些人又都停了下來。路過園子時,在拐角處就聽到幾個宮女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女人們說起這些流言蜚語來,臉上都帶着莫名的興奮,聲音裡都帶着情緒,“誒你們聽說了麼,太醫院的女太醫對聖上動手動腳被聖上罰跪了!多丟人啊!一個女兒家跪在一旁,來來往往的大臣們可都瞧見了!”

“真的真的,聽說康嬪得知這件事都氣瘋了,大罵她不檢點呢!”

“喲康嬪可是個醋罈子,近來她最得寵,得罪她可沒好果子吃!”

“是啊是啊……”

“可是我聽說是她不小心把針扎偏了才惹得聖上生氣了……”有個弱弱的聲音在反駁着,被衆人的聲音湮沒了。

“纔不是!我聽說是聖上要納她爲妃,被她拒絕了!”又一個弱弱的聲音響起來。

衆人竟是異口同聲地“嗤”了一聲,“怎麼可能!她腦子又沒被驢踢了!”

玉珺不忍心打斷她們同仇敵愾的這一瞬間,換了道走,一路上想得卻是;往往真相,就是那個最難以置信的一個。

或許她腦子當真被驢踢了,可是她樂意啊!誰管得着她!

走入太醫院時,不免遇上金不換,她原本就做好了被他奚落的準備,果不其然,她剛進門,就聽金不換陰陽怪氣地唱着:“真金不怕火來煉,就怕肚子裡只有二兩墨水,還上竄下跳地響叮噹。你看,不過幾天功夫,就露了餡了。”

玉珺雖聽着刺耳,可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反倒是仔仔細細地盯着金不換的臉看。金不換被她盯得渾身起毛,帶了怒氣道:“你有病麼,這麼盯着我做什麼!”

玉珺笑道:“沒什麼。只是聽說金太醫近來頻繁進出林牧之將軍的院子,外頭的宮女們說,金太醫這是瞧上了人家林大小姐……我也覺得不錯,男未婚女未嫁,你是當朝第二的太醫,她是京師第一的才女,你們也很般配!”

“你胡說什麼!”金不換凝眉罵道:“我只是受人所託,替她治病罷了!”

“哦……她臉上的傷要治起來可夠嗆,張太醫都束手無策呢。看金大夫胸有成竹,這是找到法子了?”玉珺又問。

金不換冷笑一聲,神色裡帶着傲慢,“你以爲天下間除了你玉家的舒痕膏,就沒有藥能治她的傷麼!”

他說這話,甩了袖子就出門去了。

玉珺眉宇間漸漸浮上一絲嘲諷,一旁的張太醫生怕她覺得難堪,喚了她一聲道:“玉小太醫你來來來,反正你也不用去聖上跟前,得空正好幫老頭子我答疑解惑。你說你這礞石滾痰散,他這藥,配的時候得注意什麼來着……”

金不換正是往林南薔下塌之處去的。這幾日給那丫頭試藥,她的傷口果真癒合了許多,原本細小傷口處早已形成了疤痕,用了藥之後,顏色竟也漸漸淡了。

他原本想着再試幾日,可是林南薔等不及了。幾乎每一日她都在催促金不換給他用藥,金不換原本也有些猶豫,可是見了玉珺後,他改變了主意。

從賈亦聲那得來的五盒舒痕膏,他私自留下了一盒,在他看來,林南薔的傷用不了那麼多的藥,反倒是他,他天賦異稟,只要再觀察幾日,他就能研究出舒痕膏的成分,到時候,他只要稍微改變配方,那麼這天底下,再沒有舒痕膏,只有他金不換才能配置出來的獨家秘方。

他打着這樣的主意入了林家,再次查看了丫頭的傷後,總算放下心來。他拿着藥替林南薔上藥時,才現爲什麼玉珺說那句話時,他是那樣抗拒。

從前遠着林南薔,見過她幾面後驚爲天人。他也曾動過她的心思,可是這樣漂亮的女人註定是皇帝的。真是可惜了,當時他是這樣想的。後來她受了傷,他近距離接觸她,她幾乎都瘋了。每每看到她身邊渾身是傷的丫鬟,金不換就覺得這女人真是可怕。

所謂貌由心生,如今再看她,只能看到她滿臉的猙獰。

娶這樣的女人?金不換深了深嘴角的笑意。

林南薔敏感地覺察到他臉上的變化,柔和的聲音裡不免帶了一絲尖厲:“金太醫想到了什麼,這般好笑。”

“沒什麼。”金不換回道,放下手中的藥正要離開,林南薔叫住他,問道:“金太醫,若有這神藥,我的臉多久能好?”

“每個人的體質不同,我也說不準。”

“三個月,能好麼?”

“我也說不準,得看小姐您的體質。”金不換有些煩躁。

“三個月,你一定要給我治好!”林南薔拔高了聲音,道:“不是說你是少年天才呢!不是說你醫術羣麼!以你的醫術加上玉家的藥,爲什麼三個月不行!”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金不換忍受不了,回身冷冷地回道:“林小姐,這不是玉家的藥,你記好了,這不是玉家的藥,是我金家的獨門配方!你若是要想你的臉能好,就給我記住這句話!這幾日咱們就要啓程了,我勸你還是好好地休息、好好養精神纔好!你多久沒照鏡子了?你去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即便你的容貌恢復如常,聖上能選中你麼?”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再不理她,跨步而去。

“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太醫,你憑什麼嫌棄我!”林南薔尖銳的嗓音乍然而起,爾後,她慌忙地起身去尋找鏡子,屋子裡的鏡子早已經被摔得粉碎,她嘶吼地喚道:“冬梅,給我找面鏡子!”

冬梅慌慌張張地將鏡子送到手邊,爾後躲地離林南薔遠遠的,林南薔對着鏡子一看,那是怎樣的一副景象?鏡子裡的人,尖嘴猴腮,滿臉寫滿了刻薄和恨意。

多日來她失控到不止隨意打罵身邊對的婢女,甚至想要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劃上一道傷疤。

玉珺連聲的幾個“醜八怪”狠狠地落在她的心上,讓她極度敏感而自卑,變得她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我是瘋了麼?”林南薔看看周邊的婢女,一個個眼裡都露出畏懼的目光,一個個都對她敬而遠之,她終於沉聲下來,道:“你們都出去!”

“小姐……”冬梅質詢地問她,林南薔擺了擺手,雙手護着自己的臉,疲累的聲音透過指縫傳出去,“你們都出去,我要一個人靜靜。”

寧康帝在術州停留了足足七天,七天後,秋獮的隊伍再次動起來。玉珺那幾日閒的幾乎快長草。

流言蜚語漫天飛舞,好在她也看得開,既然皇帝那不需要她,她索性靜心下來,每日裡在各位太醫身邊這邊走走,那邊竄竄。她樣子生的漂亮,難得是嘴也甜,太醫院裡一干的男丁,都喜歡同她說上兩句話。原本每個太醫都有度獨門秘技,從不外傳,可見了她,卻大都願意教她。

玉珺閒下來的時候還會同他們說說當年同孃親生活在建州時候的事情。一干老爺們,沒有幾個到過建州,聽她說起建州鄉間田野的趣聞,聽得都是津津有味,那日玉珺正在龍飛鳳舞說着孃親給一頭難產的牛接生的事兒,一羣人圍着她,也沒注意到門口來了人。

她說得正是口乾舌燥,一偏頭,才現門口站着身着龍蟒暗紋黃袍的寧康帝,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身邊沒有一個人跟着,她吃了一驚,趕忙彎腰要跪下去,喊一句“給皇上請安”,一羣的太醫都慌了神,頭也不擡地跟着跪了一地,等玉珺再擡頭,哪兒還有皇帝的影子,只有復生笑眯眯地停在門邊。

張老太醫掙扎着爬起來,道:“你個小丫頭,慣會捉弄人的!敢拿聖上開玩笑,擔心我們告你欺君!”

玉珺嘿嘿一笑,“我不是被聖上嚇怕了麼……杯弓蛇影,杯弓蛇影。”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問了聲“福總管好”,福盛走進門來,當着衆人的面道:“聖上讓我告訴玉小太醫一聲,明日咱們就要離開術州回京了。這一路上,還由您來給他做鍼灸。”

玉珺怔了一怔,低聲“哦”了一聲,福盛換了笑臉,道;“我給玉小太醫道聲喜,聖上說,玉小太醫替他治病有功,要給你重賞吶!”

“重賞……”玉珺吶吶地重複了一句,心道這算什麼事兒,打個巴掌再給顆甜棗麼?

君心難測,不過皇帝的賞賜就是對流言最好的迴應,想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說可以停止了。

她這麼一想,心裡果然舒服了許多。

第二日,秋獮隊伍終於離開術州,到請平安脈的時候,她到寧康帝跟前,見了他,端端正正地跪下去磕個頭,又謝了賞,擡頭看他,早就恢復了高深莫測的樣子。能給她賞賜,大約應該是風平浪靜了吧?她趁寧康帝不注意,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被抓了寧康帝抓了個正着,他蹙着眉頭低着聲音問她:“玉珺,你屬什麼的?”

“老虎!”玉珺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寧康帝冷笑一聲,搖頭道;“我看你不是屬蛇,你是屬狗尾巴草的!”

狗尾巴草,生命力頑強,放哪兒都能生長。初次聽到她的名字時,她是鄭世寧口中的女俠,鋤強扶弱,自立自強;再次見她時,她混跡在平民百姓中,是百姓口中的“玉菩薩”,菩薩,他還只是聖上呢,她卻混了個比他還要霸氣的名頭。分明是想看看,她若沒了他撐腰,會被排擠成什麼模樣,會不會懊惱自己的選擇,結果她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反倒在太醫院裡混得風生水起,連她身邊的宮女太監們,都喜歡她。

寧康帝暗自搖了搖頭,開口道;“把脈吧。愣着做什麼!”

玉珺點了點頭,沉下心來替他診脈。歇了片刻後,寧康帝也下了御輦散心。恰逢隊伍整頓,玉珺跟在他後頭下了馬車,就聽不遠處“哎呀”了一聲。

那一聲女音,說不上的柔美較弱,軟糯的聲音裡透着股子嬌媚,像是蠱惑人心的邪魅,直接勾住了人的耳朵。

寧康帝擡眼望去,那個人着一身白衣,側着身子跌坐在地上,烏黑的長流瀉肩頭,在陽光下都透着黝黑的光芒,身子略略歪着,纖纖柳腰不堪一握,偏過頭來,錐帽上的白紗恰好被風吹動,露出她那張碧玉無暇的側臉,依舊是驚心動魄的美。

驚鴻一瞥,撩人心絃。連寧康帝都駐足,回頭問身後的玉珺:“那是……林牧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