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路轉

玉珺幾人一路疾馳,不過片刻就到了城外的土地廟。大約是年久失修的緣故,整個土地廟看起來破敗不堪,隱約可見的楹聯也只剩下上聯,書着“爲人果有真心,何需你燒香還願”。

土地廟裡安安靜靜,四周沒有住戶,也鮮少有人走過。夏昭雪站在門口駐足片刻,低低地叫了一聲“娘”,裡頭也沒人應。

玉珺正是困惑此處怎麼會有人居住,就聽裡面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聲音高昂而飽含痛苦,爾後是一婦人的尖叫:“良兒!”

“哥哥!娘!”夏昭雪聞言心一緊,趕忙往裡走去,玉珺緊隨其後,就見破廟裡有個乾瘦的青年,想必就是夏昭雪的哥哥夏錦良。

就見他仰天長嘯之後,突然就往後倒去,好在一旁的張氏早有準備,一把將他抱住了。夏錦良雙拳緊握,兩眼上翻,全身上下連面部的肌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着。夏昭雪正要靠近,卻被張氏一聲低呵止住了腳步,爾後,張氏拿了塊破布就往夏錦良口中塞去。

那場面極其嚇人,連李善周都不自覺將玉珺往後拉了拉,低聲道:“當心。”就當衆人以爲夏錦良平靜下來時,他突然間又是一陣抽搐,此時看起來連面色都青紫了,口中塞滿的布條似乎影響到他的呼吸,他的面部表情看起來越發猙獰,動作幅度也更加大。

張氏含淚就要去拿放在地上的粗麻繩,看樣子是要將夏錦良捆綁起來。玉珺趕忙道:“不可!”

她一邊說着,一邊卻是快速地走到夏錦良的身邊,沉聲道:“你這會若是拿繩子捆住他,只會讓他更加痛苦,若是一個不妨,他甚至會撞傷自己。”

“姑娘擔心!”張氏眼見一個年輕姑娘向夏錦良走來,正要後退,她卻低聲道:“嬸子別怕,我是大夫!”

此時玉珺也顧不得許多,情勢危急,她只能用謊話哄張氏信他。張氏一遲疑,她就接過夏錦良,直接將他放平躺在地上,爾後迅速將他口中塞滿的破布取出,將他的頭側向一邊。

不過片刻,夏錦良的嘴角就流出濃濃的白沫,換做旁人,早就蹙眉讓開,玉珺卻不以爲意,囑咐張氏將夏錦良周圍的石凳、火爐等物挪開。這一系列動作下來,夏錦良呼吸稍緩,面色稍霽,玉珺不放心,等微微張嘴時,她又將事先疊好的帕子塞到他牙齒一側,防止他咬着自己的牙齒。

從頭至尾,她都陪在夏錦良身邊,直到許久之後,他長嘆了一聲,玉珺才緩緩舒了一口氣。

“他這一覺怕是要睡很久,嬸子您將他扶到牀上躺着吧,最好在他周圍放些柔軟的衣物,防着他再受傷。”

張氏低聲到了句謝,一臉擔憂地望着自己的兒子,而夏昭雪早就嚇呆在一旁。

玉珺擡眼望去,鄭世寧、鄭思釗二人不知何時到的,站在門口瞠目結舌,而李善周則雲淡風輕的站在一旁,臉上無甚驚異的表情,只是二人雙目對視時,李善周的眼裡閃過一絲欣賞。

“娘,哥哥怎麼會變成這樣……”夏昭雪許久都沒從恐懼中恢復過來,呆呆問道。

張氏斜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我把你賣入妓院,你應該恨我纔是!你還活着就該撇下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又何必再管我們!”

一句話下去,夏昭雪悲從中來,拉着張氏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兩人皆是淚眼婆娑。

這一趟生死離別,母女二人也不知有多少話要說,玉珺悄悄朝李善周打了眼神,二人悄聲退了出來,李善周又吩咐李斯年留下打點幫忙,這一陣忙碌,鄭世寧和鄭思釗也半天沒緩過神來,非要拉着玉珺和李善周散步,由着下人們在身邊牽着馬跟着。

玉珺自入京以來,沒能好好看看京師長什麼樣子就被抓入花想容,即便前一世逃出了花想容,出嫁前卻是在高牆大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嫁後,更是一心一意做主母,輕易出不得門,這一下步入京師,街上熙熙攘攘,充斥着各種聲音,她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那時候和娘一起,穿街走巷替人看病的日子。

這是自由的空氣……玉珺恨不得張開雙手好好呼吸一番,只是她周圍的三個人過分出衆,引得衆人頻頻側目,連她都不好意思太過放肆了。自出了土地廟,鄭世寧像是被嚇住了,半晌不說話,進了城門才緩過來,低聲道:“玉姐姐,剛纔那個人是怎麼了!好生嚇人!”

“我也不知道,大約是羊角風吧,有些地方也叫‘母豬瘋’。”玉珺笑笑應道。

“你不知道?”鄭世寧眼裡浮出怪異的神色:“你方纔還說你是大夫來着……”

“那時候情況危急,我騙她的!”玉珺微微一笑,“我娘是大夫,自小我就跟在她身邊走街串巷替人看病。我家鄰居大嬸也有羊角風的毛病,每次發起病來比這個還可怕,鄰居大叔就會跑過來找我娘……”

說起孃親,玉珺微微落寞。

鄭世寧又道:“咱們大齊鮮少有女大夫,你娘真是了不起!”

“是啊!我娘是個很厲害的大夫!”玉珺自豪道,又聽鄭世寧問起方纔怕不怕,夏錦良口吐白沫好生嚇人,玉珺笑道:“我娘曾經說過,醫者父母心。對待病人應當不分貧富貴賤,一視同仁纔是正理,方纔忙起來我倒不怕了,此刻想起來,確實有些後怕。”

正午的陽光像一雙溫柔的手,輕撫着人的臉。微風輕輕吹着,路兩旁的桂花樹一點點撒落下來,落在玉珺的鬢上,像是點綴上的金黃小花,泛着柔和的光。四人徐徐行之,鄭世寧想必是很少能正大光明地出來,整個人都很雀躍,拉着鄭思釗左看右看,轉眼就落在了後面。只剩玉珺和李善周兩人並排而行,一片靜默。

玉珺的心分外的沉靜,就這麼靜靜走在長安的大街上,不論是於前一世的她,還是重生後的她,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重生,帶給她不可知的未來和無限的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

許久之後,她聽到李善周溫潤的聲音:“玉姑娘同令堂的感情想必很好。”

他的聲音極低,玉珺卻聽得真切,她微微點頭,道:“我和娘自小相依爲命,我的身邊沒有別的親人。娘待我如珠如寶,偶爾卻待我極兇,她想讓我也能學醫術,懸壺濟世。可惜我不爭氣,學到一半就再不肯學。她閉上眼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唯一的母親沒了,他們還有母親,我卻再沒有……”

她說着,聲音便有些哽咽。娘死前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讓她回到舅舅身邊,讓舅舅替她尋一戶普通人家,在舅舅的庇護下,開一家小小的醫館,一世安安穩穩,嫁人、生子、老去,無波無瀾地走完一輩子。當時她對孃的心願嗤之以鼻。儘管娘一輩子對父親諱莫如深,可是她在機緣之下卻得知自己的父親就是將軍,她自認是堂堂將軍的女兒,天之嬌女,如何能平淡過一輩子。

所以娘離世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萬萬不能回到將軍府,不能回到父親身邊,當時她不明白,如今重活一世,才明白孃的良苦用心。

她是鄉下長大的孩子,如何能鬥得過林南薔那些人的心機,不說旁人,就是秦艽的城府都能讓她過不好日子。

娘希望她平淡一世,她卻自己把自己的安穩人生送進了熔爐裡淬鍊。前一世的事情錯綜迷離,舅舅拒她在門外,她迫不得已搬出了父親,一步錯,步步錯,終究是遺憾。

娘……

玉郡目光沉沉,只覺得眼中酸澀,心中苦楚。只怕一低頭,眼淚就要掉下來,只能強自鎮定地望向別處。

李善周卻駐了足,玉珺險些撞到他的身上,一擡頭,就見李善周認真地對她道:“玉姑娘,想必寧舒跟你提起過,我的聽力並不太好……”

玉珺大爲窘迫,連忙道歉:“對不住,是我疏忽了……”

她時時刻刻就提醒自己要看着李善周說話,可是有些時候仍舊忘記了。

玉珺頗爲懊惱,只覺得尷尬,卻見李善周嘴角輕彎,帶出一個促狹的笑。那個笑容消失地極快,玉珺以爲自己看錯了,就聽李善周低聲道:“你娘這般疼你,如今自然也不會對你失望。你雖學藝不精,可也學以致用。縱然曾經被人拐入迷途,可是在迷途中卻幹了一番大事。有女若此,她也能瞑目了。”

他說着便自己往前走,玉珺愣在原地回味他的話,這才意識到方纔她說的話,李善周分明是聽到了。她有些懊惱李善周的小花招,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他是覺察出了她的難過,所以纔拿話擠兌她。

不論如何,她心頭的陰霾被他一鬧確實一掃而空。

“玉姐姐你看這個糖葫蘆,晶瑩剔透是不是很好看……”鄭世寧尋着一串糖葫蘆擁上來,拉着她說話,她低聲應着,眼睛卻忍不住看向李善周,他一個人緩緩走在前面,不見他們來,就轉過身來停下腳步,嘴角仍舊噙着一抹笑,一派雲淡風輕。

鄭思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李善周身邊,卻是揶揄道:“你們在前頭有說有笑的,說些什麼呢?世寧任性一次,倒是教你救出個寶貝來。我看這個玉姑娘倒是有趣得緊,有膽有謀,還會醫術,嘖嘖。可惜來歷我還沒查清,她又不太願意說的樣子……”

鄭思釗有些惋惜,“不如我開門見山問問她?哦對,花想容,也許她知道!”

他一人自言自語慣了,在李善周的跟前,他常常唱獨角戲、原本他以爲今天的揶揄依舊會換來沉默,沒想到,李善周卻是回了頭,認真道:“她住在我的府裡,凡事自然有我,不勞你操心。”

鄭思釗一時沒想到他竟會迴應他,迴應他也就罷了,還是這麼明顯護犢子的一句話,他幾乎是睜圓了眼睛,追問道:“你來真的?”

李善周彎了彎嘴角,那一頭,鄭世寧拉着玉珺走到一家首飾攤子跟前,玉珺低着頭,認真地聽鄭世寧說話。鄭思釗不死心,走到他跟前,不停追問:“你是真的啊?你真的是真的啊?”

李善周忍不住打斷他,無比認真道:“思釗。如果讓天下的姑娘們知道,你一個堂堂世子大人竟然是個話癆,那你在他們心中的形象真的會一落千丈。”

鄭思釗對他的迴應猝不及防,怔神時,李善周已經背過身去,目光灼灼的望着玉郡: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他以爲自己只是突然對一個人的來歷起了興趣。他想知道,這樣的一個姑娘,究竟長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像一根頑強的狗尾巴草,風吹不倒……

狗尾巴草?李善周想起那日在荷塘中救起玉郡時候她渾身淤泥,看不出真實面目的模樣,不由輕笑:是的,在他的世界,好看的女人太多,可是像狗尾巴草一樣柔弱而堅韌的女人,他確實是第一次遇見。

定國公府的大公子多年來習慣於安之一隅研究這個世界,而今天,他終於又遇上了他感興趣的內容:一個像狗尾巴草一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