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酸臭味傳來。
傅靈佩暗叫不好,彈指一觀,這一爐果真是廢了。
黑乎乎的渣滓還靜靜地躺在黑烏爐內,賣相併不好看。
傅靈佩的心像是煮酸了的靈泉,還在咕嚕咕嚕地冒泡。
現在靈草只剩下一爐的分量,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傅靈佩察覺心境不穩,連忙抱元守心,默唸靜心咒,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而後不由咧嘴苦笑,枉費她自詡看得開,在關乎身家性命之時仍是免不了慌亂。
她腦子裡開始一幀一幀地回放之前的畫面,清晰無比。
順序,沒錯。
融丹,沒錯。
那麼,便只有成丹的時候了。
因太過心急,成丹訣的時機沒有把握好,打得早了一會,還未水到渠成便強行融丹,自然只有廢爐的結果了。
找到原因,傅靈佩也沒有急着再煉。
她重新打坐修煉起來,待靈力運行了一個大周天,身體和精神都恢復到最完美狀態時,才重新開爐。
心如止水,全神貫注。
傅靈佩心跳都放得很緩,拈指打訣,連一根頭髮絲都不曾錯亂。她身心完全沉入眼前的丹爐之中,只覺極度平靜,再無任何事務能干擾到她。
一味一味的靈材按次投入黑烏爐,時機恰到好處,帶着熨帖的溫度,再度融匯在了一起。黑烏爐銀燦燦,精美絕倫,襯着玉白的纖纖十指,動作有條不紊,呈現出極致的韻律。
傅靈佩不敢掉以輕心,以火靈爲媒,關注着爐內的火候。一顆一顆的汗漸漸滴落下來,她顧不上。
時機成熟!收丹訣!
十指如風,打出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手勢。
無風而過,清香自來。
丹成!
傅靈佩伸手一招,看着眼前渾然天成、丹暈自華的五轉玉環丹,粲然一笑。
五轉玉環丹,主藥爲天麻葉。天道平衡,天麻葉稀少而珍貴。向來逐水而居,無種自生,也許會長在一個犄角疙瘩的小溪邊,也許會在渺無人煙的海邊長成。修士遇見,全靠氣運。
成丹永遠只有一粒,不論品相如何。
無數雜靈根修士趨之若鶩,不過大多數人,也都是隻聞其名,終其一生卻未曾找見。若非傅靈佩重生,提前預知,怕也不會得來那麼輕易。
她手中這粒,碧綠清潤,渾似一個工藝品,剔透美麗,無一絲贅餘,渾然天成。正是極品靈丹!
傅靈佩看着,不免目眩神迷,幾乎都不忍吃下了。
她慎重地取出一個玉瓶,將五轉玉環丹放了進去。定了定神,重新盤膝而坐,恢復靈力。
煉丹之時尚不覺得如何,煉完後一陣虛脫感便傳來。因之前精神太過凝聚,事成後心力心神一放鬆,便覺疲憊。
夜涼如水。
傅靈佩從入定中醒來,只覺逝去的氣力又回來了,神清氣爽。
見嬌嬌正抓耳撓腮地在陣法周圍打轉,不由輕笑了笑,撤去五行陣,招她過來。
嬌嬌這回倒是沒有擰巴着,尾巴一搖一搖地便過來了。
“自我回來,一直忙着,倒不曾好好問過你。”傅靈佩摸了摸手下溫軟的皮毛,十分愜意。“這些日子,你這般勤奮,可有什麼緣由?”
嬌嬌俯下身子,好讓傅靈佩摸得更舒坦。它不由舒展四肢,耳朵都舒服地耷拉下來,口中懶洋洋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嬌嬌要勤奮,有什麼好奇怪的。”
“是麼?”傅靈佩挑眉,似笑非笑,她卻是不信這懶貨變得這麼自覺會沒有原因。口中便胡亂猜測道:“莫不是看上的壯士,你他打不過,便打算直接武力壓制?”
嬌嬌眼皮微掀,不屑地瞟了一眼。
哦,看樣子不對。
再猜:“是不是有人笑你醜,所以你打算等厲害了再打回去?”
嬌嬌立刻跳了起來:“你醜,你全家才醜!”神情激動,呼哧呼哧地喘着氣,連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看來是這個原因了?”
“不是。”重新趴了下去。
“那是什麼?”傅靈佩難得有興致刨根挖底一回,可惜嬌嬌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猜了許久,嬌嬌都不理不睬。
傅靈佩也沒轍了。
罷了,她既不願意說,那便打住不問了。
誰能沒有點心事呢?就連這心不比針尖大的嬌嬌也有秘密了。傅靈佩忍不住嘆了口氣。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洞府內靜謐而溫馨。
“其實,是也不是。”
突然嬌嬌的破鑼嗓響了起來,刺啦刺啦地直刺耳朵,打破了一室的安詳。“景秀真人的麒火狼嘲笑我,前陣子被我揍了一頓。”
嬌嬌興奮地指手畫腳。
“嬌嬌之前一直在地穴長大,陪伴的只有一些鼴鼠之類的,可惜都是些蠢物,也不會說話。跟了主人,才覺得生活有滋有味的。有美人可看,有獸可聊,就是……”
她癟了癟嘴:“以前也不覺得修爲低是什麼壞事,天大地大,快活就好。可是到了這裡,才知道人分三六九等,獸也分三六九等。”聲音漸漸低落了下去。
傅靈佩這才知道,她忽略了嬌嬌多久。
她離開寂寥的地底,跟着自己來到嘈雜的人世。除了一門心思的臭美和佔點美人便宜,其實心智並不比幼童高多少。
天元門即使門派氛圍再和善,那也還是修真界。
修真界以修爲論資排輩的習俗根生蒂固的。嬌嬌不過是一屆低品離風狼,跟着自己的時候不過是個練氣期,除了嘴皮子能說些,也並不比旁的靈寵強。
而能與她交流的靈寵——但凡能開口說話,修爲就要高出不少。
受歧視受欺辱也是常有之事。
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嬌嬌也在迅速成長。而自己卻忽略太久了。
傅靈佩心內嘆息一聲,輕輕揉了揉眼前毛茸茸的狼頭,心內酸澀,卻沒有開口安慰。
成長,總是要伴隨着各種波折。門派已算是個相對祥和的淨土了。嬌嬌能提前知曉和經歷這些,未嘗不是好事。倘若有朝一日離開自己,也要好過得多。
“何況……”嬌嬌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主人你修煉的那麼快,嬌嬌不努力努力,怕是要跟不上了。”
“再說你雖然醜了些,但我嬌嬌向來有情有義,自不會嫌棄你的——”前爪用力地拍着胸膛,一副捨身成仁的壯烈樣。
莫非她還得感恩戴德不成?!
傅靈佩難得冒出的欣慰感動種種情緒一下子煙消雲散。
這嬌嬌——
怎麼能讓人感動不了一秒,就想再揍她一頓呢?
有她那麼美的姑娘麼?
傅靈佩未免不服。
重重推開趴在腿上的狼頭,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任其自便。
溫馨一刻結束!
傅靈佩鼻尖嗤了一聲。
看時間並不算太晚,便打算先把心頭牽掛之事解決了——洗靈根。
這個隱患一日不除,長劍便高懸於頂一日,彷彿隨時會落下。
五轉玉環丹一入口,便化作沸騰的火力,直轉而下。似一股勁風,轉入丹田,颳得她幾乎坐不住。
傅靈佩開了內視,丹田內的火靈根茁壯成長,側邊一個小小的綠綠的突起,也還戰戰兢卻頑強地存活着。
藥力滑過,圍繞着靈根一點一點地滲入,直如刮骨鋼刀,一寸一寸地颳着。木靈根幼嫩的根基,似是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血肉成粉,痛不可抑。
僅靠一把小刀,便想要起出整個地基,但是小刀太鈍太小,只能一點一點地磨。
磨得傅靈佩一片恍惚。
她像是一下子被拉回了記憶裡最慘烈的那一日,眼前一片血紅。
這是她今生的魔障。
傅家滿門被滅,道侶背叛,族妹勾連,悲劇的人生如重峰,朝着她一寸寸地壓過來,壓得她直不起身,擡不起頭,只能弓着揹走。
不過是洗個靈根,傅靈佩便如着了心魔:這是她今生的債,亦是她心心念念不肯忘卻的執着。唯有以力顛覆,才能擺脫舊事,重獲新生。
傅靈佩的汗慢慢地滴了下來,臉上似青實白,掙着筋犟着不肯認輸。下脣咬得鮮血淋漓。
她似乎分裂成兩個,一個飄在半空,看着底下的自己受着煎熬,虛幻麻木;另一個真實地受着分裂的苦痛,記憶的回佪。
不,不對!
傅靈佩的雙眼突地瞪得大了,眼底的血紅慢慢恢復了澄澈。
神智一下子歸位。
劇痛猝不及防,卻讓她更加清醒。
今日種種,不過只是爲了洗靈根罷了。
從此以後,木靈根便再不能束縛她。
“轟——”一聲,似是無形火燎,傅靈佩只覺渾身一輕。
成了。
極品五轉玉環丹的藥效果真霸道無匹,不僅將她體內殘留的木靈根都祛除了去,更讓她火靈根資質有所提升。
傅靈佩手頭並無工具測算,但僅憑感覺,也知這火靈根必然距離滿資質不差多少了!南明離火訣運轉地更加如意,幾乎是心隨意動,再無滯澀之感。
靈力突突的,似是要直升金丹。傅靈佩連忙按捺下去。
一切都是值得的。
經過這般煎熬,傅靈佩大起大落之下,便直接睡死了過去,嘴角卻還微微翹着,眉間也似被撫平了一般。
天光大亮。
嬌嬌仍然不見蹤影。
傅靈佩略略梳洗了一番,便去多寶閣將那預定的靈材取了回來。忽略掌櫃那微不可察的可惜神情,傅靈佩心情倒是極好。
剩餘的一些煉材並不算珍惜,只是有些瑣碎。
她打算去宗門的材料庫換取。這些需要用到貢獻點,雖然她貢獻點不算太多,但是應該還足以應付。若再換不到,便還是掛任務去。
傅靈佩一樣一樣地盤算過去,只覺一片陽光坦途,心內敞亮無比。
腳步不停,直接轉來了丹峰。
此次沒有朱玉白陪同,頗等了一會才讓進門。
“師尊!”
還未走到頭,一道青色身影便站到了她面前。傅靈佩連忙垂首敬稱。
楚蘭闊神情漠然,臉上帶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冽而凌厲。他靜靜地負手而立,寬大的袍袖垂下來,柔軟的線條卻遮不去那凜冽的劍意,像是隨時要出鞘一般。
“晤。”
看來,師尊心情很差勁。
傅靈佩的頭垂得更低,不敢輕掠虎鬚,以免撞上槍口。
“你在秘境,可看到不尋常之事?”
不尋常之事?
傅靈佩蹙了蹙眉。在秘境之時,若要說不尋常——
那個救走傅靈飛的劍脩金丹算不算?
還有邀月遺宮之事,要不要說呢?
傅靈佩一時有些琢磨不定。
她生存至今,也未曾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人所有事。生來便已經被周圍環境訓練處的警惕心理,卻不是那麼容易消卻的。
可是,那是師尊。
正直坦蕩,嫉惡如仇的師尊。
修真雖習慣敝帚自珍,但孤家寡人卻也不是傅靈佩所求。
她囁了囁脣,細細思索該如何說來,口中問道:“師尊是想要問詢有關秦師姐他們所遇之事麼?靈佩所知不多。”
楚蘭闊看着眼前小徒弟的黑色腦袋,神情有一瞬間的柔軟。
“是,你且說來。”
“喏。”
傅靈佩擡起頭,定定地看去,陽光透過那青碧的琉璃瓦,灑落一身,像是帶着柔和的光暈,溫柔美麗。
“這便要從徒兒拿到的那株天麻葉說起了……”
傅靈佩娓娓道來。將傅靈飛的半途搶劫,自己與她對戰,甚而黑衣人來救都詳細地說了出來。
不過,她不自覺地隱瞞了丁一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