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丹峰與天劍峰截然不同。
若天劍峰是一柄直插入雲的長劍,那麼天丹峰便是攤開的大餅,還是分成一塊一塊的,雖也是座山峰,卻圓滾滾扁塌塌,佔地面積極大。
從峰底便極盡利用土地,開發出一塊又一塊的靈田,其上種着各種靈草,田邊一排小屋一式一樣,種着專門照料靈草的守田人,很多外門弟子也會來租用些靈田來種。
到處一片綠油油,生機盎然。
不過這片生機盎然影響不到傅靈佩和朱玉白。
兩人默默地行了一會,便到達了丹峰主殿。
不同於楚蘭闊的簡樸利索,丹峰峰主似乎偏好繁複奢華,建築羣連綿起伏,一片雕樑畫棟,金琉碧瓦。陽光灑下,似是九重宮闕,旖旎非凡。
朱玉白顯然與守殿之人頗爲熟識,只略略說了兩句,便帶着傅靈佩直接進了去。
兩人一路無言。
傅靈佩心內惴惴,十分不安。
以她當日判斷,秦師姐原不該有事纔對。可看朱師兄反應,卻又不像,莫非此後又起反覆?問他,他又不答,這八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性子,恨不得傅靈佩親自捶他一捶。
“便是這了。”
朱玉白擺了擺手,示意傅靈佩進去。
傅靈佩輕釦了扣,便直接推開了門。
屋內空無一人,只一張琉璃牀上絲被略皺,像是剛剛躺過人的樣子。
“朱師兄,沒人。”傅靈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朱玉白神思不屬,好半天才回道,“那應還在賈師妹處。你且隨我來。”
兩人默默轉過一個迴廊,不過一會兒便到了另一處地方。
“秦師姐,賈師妹。”
傅靈佩上前輕輕敲了敲門。
只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傅靈佩走得太急切,紅衫飄飛。回頭見朱玉白還愣在原處,不由奇怪道:“朱師兄,你不進來麼?”
朱玉白搖搖頭,眉頭緊蹙,緊抿着脣一臉執拗。
傅靈佩見此,便也不去管他了。
屋內沿襲了丹峰的一貫風格,輕紗牀,柳葉窗,處處紗幔,風情旖旎,充滿了女子閨房的纏綿氣息。
“秦師姐,你可還好?”
傅靈佩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看她面色比起之前已是好上許多,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朱師兄也真是的,話都不說明白,害我擔心許久。”
秦綿仍是舊時模樣,一襲輕紗黃裙,身形窈窕,只臉色略還有些蒼白,看起來倒是無大礙了。
“讓師妹擔心了。多謝你當日的離震丹,如無此丹,怕是我也恢復不了那麼快。”她輕輕拍了拍傅靈佩的肩,安慰道。
“賈道友她還好麼?”傅靈佩視線觸及紗牀,那處隱隱綽綽間躺着一人,無聲無息,像是僵硬的木頭。
“她——”秦綿神情複雜,上前輕輕撩開紗帳,“她怕是好不了了……”
傅靈佩視線所及,忍不住愣在了原地。
這哪裡還是昔日的楚楚佳人!明明只是個老嫗罷了。
賈纖原本柔膩細白的肌膚,皺巴巴地耷拉下來,橘皮似的,像是水分被熬幹了一般,薄薄地附在骨上。似乎已經老到歲月都嫌棄的地步,唯獨眉目依稀間還能看到過去柔美的樣子,可怖的老人斑已然爬滿了露出來的所有部位,脖子、臉、甚至是手。
現在她正安靜地闔眼休息,呼吸若有似無。
世間沒有哪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貌。何況,賈纖原本便是個美人,追求者甚衆。即便是傅靈佩今世這般,若說她不知曉自己姿容超凡,那也是假話。
何況,賈纖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妙。
世間最讓人不忍之事,莫過於將軍白頭,紅顏枯骨。
“她還未醒。”秦綿幽幽道,“若不是當日她推開我,那麼,今日在這躺着的,便是我了。”
“她竟肯這般對你——”傅靈佩不由愕然。原先賈纖救秦綿那次,她便覺得異樣了,卻未想到……
“我們都沒想到她會這樣,不是麼?”秦綿毫無之前的精氣神了,耷拉着肩膀輕聲道:“她說,她喜歡朱師兄,不願見他傷心。倘若我死了,他肯定就再也不會開心了。”
“於是,她就代我去死。”秦綿幾乎有些神經質地展開雙臂,指着牀上之人,“誰要她幫忙!誰要她幫忙!……”
似乎是傅靈佩的到來刺激了她,秦綿嗚嗚地捂臉哭泣起來。原本的傻大姐一下子不見了,一條人命幾乎壓垮了她。
傅靈佩失語,久久說不出話來。視線落在那張臉上,那人正闔眼安睡。
這便是朱師兄不願進來的真相?
或者,她一開始便也錯了?
秦綿不過剛剛醒來,就來到了賈纖房中,情緒大起大落之下,直接暈厥過去了。傅靈佩扶着她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朱玉白仍然守在房外,神情冷凝。似乎這個朱師兄,也一下子成熟了起來。
“朱師兄,你先在此守候。我再去照看下賈師妹。”
傅靈佩再次來到賈纖房中,靜靜坐在一旁,看着眼前安睡的臉。眉目依稀,美人遲暮。
她沉默許久,才輕聲道:“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
“還是沒辦法瞞過你。”賈纖此時看起來有些可怖,已經老得不像樣了,嘴巴開闔間牙齒稀稀拉拉的。她輕輕笑了笑,皮就皺巴巴地疊在了一起。
“你又是何苦?”傅靈佩忍不住嘆息。“我原本該感謝你救了我秦師姐的。”
“秦綿真的很幸福很幸福。她既有朱師兄默默喜歡她,又有你這個好師妹關心她,她還有個好師尊。”
賈纖慢慢說道,聲音很平緩:“我有什麼呢?我的爹孃忽視我,後來被一個老道養大,老道死了之後,做了幾年散修,終於進了天元門。一直是靠的自己,身邊的男人也不過看中我的皮相。只有朱師兄,只有朱師兄,幫助我不含任何目的。那天……”
似乎許久沒有人安安靜靜聽她說話了,或者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說了。賈纖突然回憶起來,她突然想把所有的事都倒出來。
她原本姓程,一個凡世農夫家的女兒,家裡實在太窮了,但是越窮越想要生兒子。不料前前後後生了五個孩子,都是丫頭。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排行第三,自小便無人管教。爹孃被生活勒着脖子狠狠地掙命生活,壓根就想不起這中間的丫頭。她飢一頓飽一頓地長到了五歲。有一天,村裡來了個老道,會變戲法,她看得很入迷,就跟着老道跑了。老道的心眼很好,教她識字,給她買新衣服,還教她修仙。所以她就跟了老道姓賈,反正那個家她是不打算回去了,雖然她不恨自己的爹孃,可是也不愛。
“可是你知道麼?不過是一株還算不上品階的靈草,他們便把老道打死了,打死了!”此時賈纖的臉色才呈現出悲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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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道很晚都沒回來。她便去找,找了一天一夜,終於在城外的亂葬崗上找到了他的屍體,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她抱着哭了一天一夜都沒把他哭回來,於是她找了個深山老林好好安塟了老道,那年,她七歲。
散修的日子很難熬,何況還是個剛剛踏入練氣的孩子。
她一路坑蒙拐騙,顛沛流離,好好地長到了十歲,熬到了天元門大選,略微使了點手段找了門路便進了天元門。
“你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麼?那年我不過十歲。”賈纖露出一個得意地笑,在老邁的臉上更是觸目驚心。
“我十歲已經長得很不錯了。在外那幾年的經歷告訴我,一個女孩子,特別是長得不錯的女孩子,總要比常人來得有優勢。我搭上了一個天元的內門弟子,他家族勢力很大,給我弄來了一個推薦的名額,我就進來啦。”
一瞬間,她的神色亮的驚人。
“可是,我還只是個孩子呢。”她故作俏皮地撇撇嘴,“那人恬不知恥地便要我伺候他,可是,我不願意了。就趁着他一起出門的時候,給他下了藥。哇!那妖獸過來的時候,我都嚇死了。砰砰砰,血流得滿地都是。然後他就一動不動了。”
傅靈佩靜靜地看着賈纖。神色有些憐憫,卻被她看到了。
“你在可憐我?”她咯咯咯地笑着,十分驚訝:“可是我不覺得我可憐。我走的每一步,我都心甘情願。”
此後,她便慢慢地在天元門安生立命起來。身邊一直圍繞着形形□□的男子,不過那些人都是爲了一親芳澤,別有目的。她很不喜歡,可是她已經習慣了利用這些達到目的。
所以她雖然只是三靈根的資質,倒也修得不慢,竟然在二十五歲的時候便到了築基初期。
“那一天,我在外遊歷,與人結成小隊。沒想到隊裡的三個男修都聯合起來,要淫辱於我。我不從,他們便乾脆給我下藥。沒料到朱師兄從天而降,救了我。即使我衣冠不整,他也沒有趁人之危,而是溫柔地給我披了件衣服。當時我就想,就他啦。”賈纖溫柔地道,臉上露出一個少女般夢幻的笑,像是陷入一個極美的夢境。
傅靈佩無言。
這也確實是朱師兄的風範了。不過,賈纖所處,一路走來,也委實險惡了些,生活沒有溫柔待過她,不過一個普普通通但凡有點良知的修士,也都會這般做。而她卻把他當做了救命稻草來愛慕敬仰。
“可是,朱師兄有心上人了。”賈纖委屈地癟癟嘴,本來就癟下去的嘴更難看了,可她仍然不自覺,仍然做出一副少女姿態:“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於是,我就想辦法接近秦綿。可是這秦綿也太蠢了,整日裡打抱不平,無憂無慮樂樂呵呵的,真的看着很不順眼。然後,我略施小計,她就幫我啦。”
“可惜碰見了我。”傅靈佩笑道。
“是啊,可惜被你撞破了。”
“我不過只想要她一個朱師兄罷了,她爲什麼不讓給我,她都有這麼多了。”
“所以,即便代價是你的命?”
“是,即便是我的命。”賈纖大笑了起來,稀拉的牙齒嚇嚇嚇地透着風,眼神瘋狂:“我多想要成爲她啊,所以我跟着她,與她做朋友。可是,這一切都被你毀了。”
“所以,我想了一個主意。這樣,她就再也擺脫不了我啦。”賈纖癡癡地笑着,神情安靜,一如嬰兒。“我爲她死了,她與朱師兄就再也不可能啦。哈哈哈哈哈——”
“可是,這樣值得麼?”
傅靈佩百思不得其解。修士修仙,修的不是心,不是透徹如琉璃麼?賈纖這般,很快便要香消玉殞了,只爲了在秦綿和朱玉白之間種下隔膜,值得麼?
“值得,怎麼不值得。”賈纖的眼睛亮的發光,“你覺得修仙最重,可我不愛那些。我只想要我喜歡的人記得我,珍視我。既然我得不到,那我就毀了,誰也別想得到。”
傅靈佩輕輕搖了搖頭,果真世間百種米養百種人。她不能理解賈纖的選擇,卻仍然感激她救了秦綿。雖然她的動機不純。
“我想,即便是隻有那麼一分,你也還是喜歡秦師姐的吧。”傅靈佩瞭然。
秦師姐雖然天真,但不愚蠢,坦率仗義,相處久了沒有人會討厭她。
賈纖卻掙扎起來,神情猙獰。
“不,我不喜歡她——”慢慢地,竟然嗚咽起來,雙手蒙在眼上。半晌不說話。
“我只是渴望成爲她——”
也許每一個痛苦掙扎的靈魂都渴望純粹。即便靠近了,會被刺傷,會想佔有,但仍然無法抗拒。
傅靈佩輕輕爲她掖了掖被角,讓她一個人呆着了。
“明日,我再來瞧你。”
傅靈佩慢慢走着,她與賈纖互不理解,她不能理解賈纖的愛恨情仇,賈纖亦不能理解她的問道之心。不過,她卻仍然敬佩她,感激她。
傅靈佩面色沉重,沉吟許久。
經過秦綿的房間時,看到朱玉白仍然靜靜地守在門外,心裡不由想起了賈纖,不由有些難過。不知道是爲了賈纖的癡,還是朱秦二人的前路。
她忍不住嘆口氣,此際,又回到了原點。賈纖,仍然成爲兩人心中的一個結,且比過去更深更重了。
“秦師姐想必一時半會醒不來。師尊呢?”
“師尊在與丹峰峰主討論。極力想辦法救上一救。”朱玉白眉頭緊蹙,揮揮手讓她自便,神色間頗爲苦惱,“既你已經瞧過了,無事便回罷,我守着就是了。”
傅靈佩見此,直接去了執事堂。
之前懷中隱隱傳來動靜,她的端瑜草應該已經到手了。
那邊已經等着了,一個年輕女修,眼睛敞亮,毫無陰霾,與賈纖截然不同。傅靈佩忍不住盯了一眼,才輕聲道,“是你接的任務?”
“是的,傅前輩。”那人恭敬地取出一個玉盒,“我這有三株端瑜草,不知前輩是要——”
“就三株吧。”傅靈佩心情不算太好,也不願廢話,直接丟了一瓶十五粒培元丹過去,取了便走。紅衣經過,如摩西分海,執事堂有一瞬間的凝滯。
“今日傅前輩心情好像不太好。”
“傅前輩就算是心情不好,也依然美豔無雙啊。”
“今日我等真有眼福。”
傅靈佩迅步飛揚,很快執事堂一切都被拋諸身後。
她的心,仍然一半牽在丹峰,一半落在這端瑜草上。
洗靈根之事,不能再拖了。
她匆匆回到洞府。
此次煉丹,至關重要,原料也不多,只夠煉上兩爐的,未免旁人打擾,她直接關閉了洞府傳訊。誰也進不來,除了嬌嬌。
傅靈佩打算先練幾爐離震丹作練手。
離震丹難度極高,屬於三品丹藥了,所以成功率要遠遠低於培元丹。果真不出所料的失敗了。
一爐廢丹。
她不由深吸了口氣。心情頓起漣漪,頗不平靜,果然還是被今日之事影響到了。
一時間也不急着開爐,傅靈佩盤腿修煉了一陣,直到心如止水,才重新開爐煉丹。
此次直接成功了,一爐離震丹,雖然沒有滿爐,但是七顆中品,兩顆上品,已經很不錯了,是她最好的成績。
傅靈佩重入須彌境。
天麻葉正好好地生長着,嬌翠欲滴,她小心翼翼地採了下來,放入玉盒,而後便直接回了洞府。
拋出五行陣,此時便是嬌嬌也無法打擾到了。
傅靈佩骨子裡向來有股狠勁,不成功便成仁。
她並不是喜歡瞻前顧後的性格,既已下定決心,便一門心思走到頭。
此際,煉五轉玉環丹也是如此。
其實,倘若找丹峰峰主煉,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將身家性命依託旁人,如非必要,她是萬萬不願的。何況九轉玉還丹也還在二品丹藥範圍內,只是煉製的人少,並不比離震丹難。她有師尊送來的丹方,把握還是有七八分的。
既有七八分把握,自然可以闖上一闖。何況,她的煉丹術,很不錯。
傅靈佩重新開始溫爐,慢慢地調動火靈力,感受着爐內的溫度。到差不多了時,拈指一開,一株株藥草便挨着順序慢慢地投入爐內,很順利的融合在了一起。煉過那麼多爐丹以後,傅靈佩自有心得,即便是新丹方,即便從未煉過,她上手的速度和成功率也比旁人高出許多。
這也是她敢自行煉製五轉玉環丹的原因。
輪到天麻葉了!
傅靈佩眉間一蹙,極小心地分開一半,還剩一半可以再煉一爐。
投入!爐內的火頓時旺了起來。
噗噗作響,很快天麻葉也融成了一灘水,與之前的靈藥融爲了一體。一股清新慢慢地傳來,傅靈佩不由微微一笑,慎重地打了個成丹訣。
“嘭”一聲傳來!
傅靈佩的笑還未展開,便僵在了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本來打算寫三千字就傳上去的。。
但是那個,文思如尿奔——
所以粗長粗長滴,算是晚了一點的雙更吧。。五千字哦,寶貝兒們~~
感覺驢子立了flag以後勤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