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卻見那精美的紫檀木盒子中明紅色的錦布上放着一根水靈靈紅豔豔的胡蘿蔔,且那蘿蔔上還被人咬了一口,缺出個大口來。
將才張嬤嬤鬧了這半天,又是錦瑟一番針鋒相對,衆人皆知這盒子中的東西定然有問題,而且都瞪大了眼睛在瞧,那會是怎樣驚人的物件竟然值得張嬤嬤如此不顧禮數大半夜地來搜依弦院。
這瞪大眼睛瞧的衆人中不光有依弦院的奴婢們,更有隨着張嬤嬤一同來的福祿院的婆子們,因爲張嬤嬤來的時候便曾放了話,說這次的差事只要她們辦的好便都有三十兩銀子的重賞,故而她們也很想知道盒子中到底裝的是什麼,竟然能叫老太太許下重賞。
將才瞧見那貴重的盒子已叫衆人猜想浮動,可誰都沒有想到這麼名貴的盒子中竟然放着一根沒吃完的胡蘿蔔。一時間衆人皆瞪大了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後便又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再三確定那就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蘿蔔後,登時便皆啼笑皆非了起來。
顯然張嬤嬤自己也沒想到裡頭東西竟然已被人掉了包,她捏着那盒子,已知差事是辦砸了,不覺雙手微微發抖。
錦瑟也詫了半響纔回過神來,腦中率先想到的便是將才在書恆院中完顏宗澤說的那話,他說她不用多久便定會感謝他,想來這定然是他的手筆了。錦瑟瞧着衆人皆愣的場面,又瞧着張嬤嬤不停眨眼難以置信的表情,登時便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見張嬤嬤白着臉盯過來,錦瑟拿帕子掩了掩脣,這才笑着道:“嬤嬤可還要質問我這盒子的來歷?”
張嬤嬤聞言見錦瑟黑沉沉的眸中滿是嘲諷和冷寒,一時面色紅白交加,顯然四姑娘早便洞察了一切,並且這半響都是在逗弄她耍樂子呢。張嬤嬤氣恨不已,可如今事情已經如此,她再在此糾纏也討不到任何好處,不定四姑娘又要怎麼整治她,她便也不敢再留,只福了福身道:“四姑娘說哪裡話,老奴怎敢質問姑娘。老奴將才也是一時情急,又一心爲姑娘好,這才語出不敬。也是這盒子貴重,才叫老奴疑心白芷姑娘。不是老奴多嘴,這樣貴重的物件姑娘以後還是輕易莫要賞賜給丫鬟了,以免引起誤會。”
白芷聞言便冷笑兩聲,道:“誤會?爲何不見別人誤會,便只張嬤嬤誤會了?你這老貨安的什麼心,誰也不是傻子都瞧的出來,你無中生有大鬧依弦院,如今什麼都搜出來,總是要給我們姑娘一個交待吧?往姑奶奶身上潑髒水也要瞧瞧你沒有那個能耐,今兒姑奶奶定要尋到老太太面前兒討個說法不成!”
白芷言罷便衝將上去擰了張嬤嬤的手臂便見她往外拖,張嬤嬤素來知道白芷是個厲害的,如今被白芷拉着,四周依弦院的奴婢們都冷眼瞧着,滿臉憤慨,張嬤嬤早便沒了將才的氣勢。念着差事沒辦好,回去郭氏定要發落,若然再叫白芷告上一狀那便更是雪上加霜,張嬤嬤也不敢再囂張了,只能陪着小意兒,道:“將才是老婆子一時糊塗,白芷姑娘且莫和老婆子一般計較啊……”
白芷見張嬤嬤服軟,拽着張嬤嬤的手便改抓爲擰,使勁地掐起一團肉來回地絞着,疼的那張嬤嬤直哼哼。
兩人廝纏而去,福祿院的婆子們自都灰溜溜地跟在後頭,很快依弦院便又恢復了寧靜,錦瑟被王嬤嬤幾個扶回屋中,白鶴念着將才的驚險,不覺後怕地道:“可嚇死奴婢了,原以爲那張嬤嬤要得逞,倒沒想到姑娘早便洞察了她的陰謀,哈哈,姑娘瞧見沒,那胡蘿蔔露出來張嬤嬤老臉都綠了!”
王嬤嬤聞言卻瞧向錦瑟,道:“姑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王嬤嬤心中是清楚的,那盒子中的東西絕對不是錦瑟早先換了的,只因此事錦瑟沒必要瞞着她們。而且將才那盒子被打開,錦瑟分明也是被驚到了。盒子更不會是被白芷掉的包,將才白芷的驚恐和氣憤皆不似作假。若然不是姑娘也不是白芷,那王嬤嬤是真不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錦瑟見王嬤嬤疑惑地盯着自己,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抿了口茶,這才道:“許是我一個友人幫的忙。”
上次謝少文被打一事錦瑟便是如此回答的,王嬤嬤見錦瑟不願多說,便只舒了口氣,道:“姑娘沒事便好。”
折騰了一日,白鶴和冬雪伺候着錦瑟進淨房收拾一番,錦瑟卻又在白綾的褻衣外套了件青蓮色的常服,坐到梳妝檯前自個兒動手鬆鬆地挽了個發,用玉簪子插上。
王嬤嬤見她如此不覺詫道:“姑娘今兒累了一日該早些休息,莫不是還要看會書?”
錦瑟聞言回頭,撞上王嬤嬤微詫中帶着疑惑的眸子,登時不知爲何面上便有些微微發熱,眨巴了下眼睛,這才含糊地道:“嬤嬤也累一日就莫惦記着我了,快回去休息吧。”說罷便起身去推王嬤嬤,王嬤嬤見她這般又狐疑地瞧了她兩眼,這纔出了屋。
屋中錦瑟舒了口氣,令白鶴將燈挑亮,這才上了牀依着大引枕看起書來,只她今日着實累的緊,片刻便上下眼皮地打起架來。白鶴見錦瑟半坐着便睡了過來,悄然起身將燈挑暗,這才緩緩抽掉錦瑟手中的書,將她扶起放倒在牀上。錦瑟兀自蹭了蹭,便又沉沉睡了過去,白鶴便動作輕快地垂下牀幔退了出去。
錦瑟這邊已然歇下,書恆院那邊卻註定了是個不眠夜。正房中凌亂的屋子早已經收拾齊整,而謝少文卻未在正房中,他令人將他擡至廂房安置,也已在下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
如今他仰面躺在了牀上,面色陰鷙地瞪着眼睛盯着被風吹的輕輕浮動的牀幔,握緊的拳頭再次狠狠砸向牀板。屋中沒有點燈,顯得有些陰沉,清亮的月光照進屋裡,將他鐵青的面色照的更加冷寒狠戾。
他剋制不住一遍遍回想着將才衆人衝進來瞧見的那一幕,想着今夜所發生的一切,一想到被一個卑賤的婢女壓在身下,謝少文就禁不住渾身發抖。屈辱、憤恨、羞惱、不甘……他想着將才衝開房門那一刻衆人瞧向他的那各種神情,便恨不能將那些人盡數殺死。
此刻他一點都不想呆在姚府之中,偏身上的傷再度嚴重,將才大夫已經看過,只說他若再不遵醫囑,只怕便要落下殘疾,如今這般好好休養手臂都未必能恢復如初。
這種躺在牀榻之上半死不活,完全不能做主的感覺簡直比死都要難過。想着這種種,謝少文的雙眼便被燒成了血紅色。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錦瑟來,想着這一切皆是拜錦瑟所賜,他便恨不能捏碎她的脖頸……不,他恨不能將她困在身邊日日夜夜地折磨,叫她也嚐盡被在意之人背叛,凌辱的滋味。
想到這裡,謝少文的神情便更陰厲的幾分,死寂的房中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抽泣,只短促的一下接着便似被驚嚇到那聲音戛然而止,被聲聲割斷。謝少文厲目一轉盯向屋角,那裡一個身影蜷縮着正躲在牆角瑟瑟發抖,正是那妙紅。
妙紅如今早已清醒了過來,迷迷糊糊憶及剛纔所發生的事情,當真是驚懼難言。她只想逃離,逃的遠遠的,可衆人走後,謝少文便叫人將她丟到了面前,她剛纔曾跪地哭求過,額頭已磕地稀爛,可謝少文便只是用冰到極致的眼神盯着她,竟是一言不發。
她求的累了,聲音也啞了,見謝少文躺着不動,似已不在意她,她才退到了這角落。剛剛也是見謝少文面色陰厲,滿是殺意,她才一個沒忍住又哭出了聲。如今眼見謝少文再度注意到她,妙紅一雙驚恐的眼睛和謝少文一對上,便忙又移開,她只覺驚懼地心跳都尋不到了,身子越發抖動的厲害,她知道眼前人是萬不會放過她的!
這會子她是真的後悔了,後悔不該夥同老太太和大姑娘做那傷天害理陷害四姑娘的事兒,便是嫁給福生也比現在強上百倍啊。謝少文不將目光移開,妙紅的驚懼便一點點加重,直至逼的她感覺要瘋掉。她受不住了這才又跪趴至牀前,再次咚咚咚地叩頭,道:“世子饒命,世子饒命,奴婢真的從沒想過要害世子,也萬沒膽量設計世子……都是夫人、老太太和大姑娘和四姑娘做的。世子來拜壽,是夫人害的四姑娘臥牀不起,想叫大姑娘搶了親事來。四姑娘在山上遇險也都是夫人和人一起密謀的,四姑娘和鎮國公世子清清白白,那玉佩是鎮國公世子送給五少爺的信物,後來是大姑娘叫翠芙想法子盜了來,騙世子您的也都是大姑娘,和奴婢都無關啊!奴婢今日也都是照着大姑娘說的做的,奴婢真不知爲何會突然暈厥,四姑娘明明被知硯打暈了,奴婢真不知爲何啊……奴婢不是有意冒犯世子爺的,世子爺繞過奴婢吧……”
這會子妙紅驚懼非常,只一徑地想着脫罪,將前前後後的事情皆說了出來,只望着能脫罪,保全了性命。她的話語無倫次,可謝少文卻聽的雙眸緊眯,一臉猙獰,道:“你說那玉佩非鎮國公世子給姚錦瑟的定情物?”
妙紅聽謝少文這般說,以爲終於有了能立功脫罪的機會,忙又磕着頭道:“那日鎮國公世子不過是瞧在四姑娘救了郡主的份兒上將姑娘送了回來,就和四姑娘在二門處說了幾句話便去了書萱院。奴婢陪着大姑娘到二門時瞧的清楚,鎮國公世子和四姑娘極是守禮,那玉佩確實是大姑娘着人偷來的,這會子已還回了書宣院,世子不信可派人去看,就藏在五少爺的枕下。”
謝少文聞言恨意翻涌,渾身顫抖,半響才怒聲道:“姚錦玉,好!好!”
妙紅也不敢擡頭去看,聞聲便忙又哭求着道:“都是大姑娘做的,和奴婢無關啊,將才……將才奴婢也都是中了四姑娘的套兒,世子繞過奴婢吧……”
謝少文半響才順過氣來盯向滿臉淚痕的妙紅,竟是陰鷙的笑了,道:“你放心,全姚府的人都知道爺看上了你,已收用了你,爺自會向姚禮赫討要了你,好好待你!”
他的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聽的妙紅渾身發冷,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刻便聽謝少文喚了兩個小廝進來,接着卻是指着妙紅,道:“她賞給你們兩個了,莫玩死便好。”
妙紅聞言如一灘爛泥癱軟在地,瞪着眼睛淚水盈盈地去看謝少文,謝少文卻已轉開了視線,冷聲道:“還不將這賤人拖下去!”
兩個小廝哪裡敢耽擱,忙上前架了妙紅便往外拉,妙紅渾身無力,只能用哭啞的聲音哀求着,可半點用都沒有,剛喊了一聲便被堵了嘴。
屋中沉靜下來,謝少文再次瞪着那帳幔,卻也不知都想了些什麼,半響他眼睛生疼,閉了閉眼兩滴淚便自刺痛的眸中滾了出來。
夜至二更,依弦院正房,月色如水透過被寒風吹的沙沙作響的樹枝灑進屋中,樹枝映在窗櫺上的影子也隨風晃動,月影被擋的盈盈碎碎,在光滑如鏡的青石地磚上投下點點斑駁的影子,搖曳生姿,好不安寧。
突然月光盛亮打進屋中,接着那青石磚明亮的月光中便突然出現了一道黑影,那影子迅捷如豹越過窗櫺在窗邊兒站定,月影中出現一個男子修長的剪影。他回身輕輕關上窗櫺,那地上人影一晃顯出個刀削斧鑿的深刻側顏來,卻正是完顏宗澤。
他輕輕關上窗戶,兀自在窗邊兒站了片刻,也不急着到牀邊去,卻悄步繞過碧紗櫥到了外室。今夜陪侍的是白鶴,完顏宗澤拔了個小瓷瓶在白鶴鼻翼晃動了兩下,這才轉身又進了內室。
掛起一邊牀幔,卻見錦瑟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完顏宗澤勾脣一笑,微微俯身細細瞧着錦瑟。
她的睡姿極爲乖巧老實,平躺的姿態,被子壓在胸前,雙手交握放在被上,烏月髻,籠煙眉,粉蓮脣,面若桃花,膚如玉蚌,濃密的睫羽靜垂着擋住那如同黑曜石般流光溢彩的眸子,溫婉恬靜的靜臥牀榻的模樣,叫人的心怦然而動。
完顏宗澤不覺瞧的癡住,卻聞暗夜中傳來一個清柔的聲音,幾分無奈,幾分羞惱。
“你瞧夠了沒!”
完顏宗澤一怔,卻見錦瑟禁閉的眸子忽然睜開,眸光清亮如水盯視着他,顯然已醒了有一陣了。完顏宗澤面色一赧,接着卻又笑了起來,道:“瞧不夠,原來微微早便醒了……”
言罷他俯身湊近錦瑟,目光盛亮,探究地道:“既醒了卻又不睜開眼睛,可見微微是極願意叫我多瞧一會兒呢。”
錦瑟聞言早習慣了完顏宗澤得寸進尺的性子,卻也不惱,只完顏宗澤對她的稱呼卻叫她眯了眼,她目光清銳的盯着完顏宗澤半響,到底一嘆,道:“王爺果真派人盯着我。”
今日見那盒中物件被換了,錦瑟便知定然是完顏宗澤乾的,可她自己都沒能洞察盒子的事兒,完顏宗澤又怎會知曉?唯一的可能便是,這依弦院已被他着人盯了起來,如今聽他張開喚她乳名,錦瑟便更肯定了。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回報了完顏宗澤,想到完顏宗澤每每不打招呼便插手她的事,錦瑟到底心中窩着火,可若然沒有完顏宗澤,今日依弦院的事只怕不會這般順利。
錦瑟雖知完顏宗澤並沒惡意,知道自己不該得了便宜還賣乖,知道兩人身份懸殊,她不能也得罪不起完顏宗澤,應該笑着好好謝謝人家。可錦瑟偏就心中難受,提不起一點勁兒來,只覺滿心無力,半響便只一嘆,神色也有些黯然。
完顏宗澤見錦瑟不高興,心裡一突,接着又靈光一閃,目光便又陡然一亮,帶着幾分探究盯着錦瑟,道:“我不過是怕謝少文尋你麻煩,那日打了他的人是我,總不能便撒手不管了。你放心,盯着依弦院的皆是女子,今日過後我自會將人帶離。”
錦瑟見完顏宗澤急着解釋,目光又流光熠熠地盯着自己,當即便提了心,緩緩笑了。她一面坐起身來,一面衝完顏宗澤道:“王爺自坐吧,小女今日確該謝謝王爺。”
完顏宗澤見錦瑟笑了,倒蹙起了眉,他雖弄不清楚錦瑟在想些什麼,但敏銳的直覺卻叫他感到,將才那般情緒外露,滿心不愉的錦瑟更貼近他一些,而如今她又變成了那個笑容溫婉,卻拒人千里的姚四姑娘。他盯着錦瑟半響無語,接着才道:“你生氣了?”
見完顏宗澤這般小心翼翼,錦瑟便又笑了,笑容真切,卻沒半點作僞,語氣釋然地道:“我知王爺是爲我好,也是當真感謝王爺,只是可否請王爺下次行事前,先給我打個招呼?”
完顏宗澤見錦瑟果不似生氣的模樣,心裡鬆了口氣,卻不知爲何又隱約覺着有些失落,只錦瑟並非一味拒絕,商量的口氣卻叫他轉而心生喜悅,點頭道:“我這不是怕你有危險,又怕你不肯接受,才……以後自不會如此。”
錦瑟不願和他糾結此事,反弄的氣氛古怪難言,便笑着道:“只是王爺能否告訴我,那盒子中本來裝的是何物?”
完顏宗澤聞言瞧向錦瑟,見她坐在牀上,兩腿在被下曲着,歪着頭一雙眸子晶亮如水洗的黑玉般就那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心一悸動,又念着那盒子中的物件登時便面露尷尬,竟是瞬間紅了臉,張了張嘴才輕咳了一聲,含糊地道:“那東西我已令人送到了福祿院,還給了老嫗婆,明兒你自會知道。”
他言罷雙眸微微一眯,目光瞬時便深邃銳利了起來,神色也顯得冷冽森冷,渾身都似蘊含着一股蓄勢待發的狠戾。
錦瑟見他面色古怪,又吞吞吐吐地不肯說,再見他瞬間又暴怒起來,便知那盒子裡的東西果真極爲不妥,當下心頭便涌起一陣後怕來。可她猜了半響也沒什麼頭緒,便只又狐疑地瞧了完顏宗澤兩眼,就垂下了眸子,再不多問了。
倒是完顏宗澤見她靜靜地不語,神情平和半點怒意都沒有,反倒緊緊盯着她,眸中閃起了憐惜來。她這般無動於衷,不惱不氣的,想來是早已習慣了姚家人的暗害,想着自識得錦瑟,她面臨的種種困境,和她勇敢而慧黠,沉冷而敏銳的應對,完顏宗澤便覺一顆心被隻手揉成了水樣的一團,柔軟了起來。
可錦瑟再聰慧,再敏銳到底還是輕估了姚家人的卑劣,想着那姚老太太欲做之事,完顏宗澤眸中清銳之色再度閃現,吸了口氣壓了壓情緒,這才瞧着錦瑟的衣着模樣笑了起來。
錦瑟身上穿着件青蓮色的常服,頭髮也挽的齊整,顯然早便知曉他今夜會來,他乾脆笑着在牀邊席地坐下,靠着牀沿湊近了去瞧錦瑟,道:“你在等我?”
錦瑟聞言未做聲,完顏宗澤便呵呵一笑,神情愉悅又帶着些傻氣,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定在等我,那窗戶都沒落扣,我一推便開了。”
錦瑟見完顏宗澤誤會,便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沒討要到我的謝,定是不會走的。與你留了窗,省的你鬧的動靜大了,驚動了我的丫鬟們,我還要費心思哄她們。”
完顏宗澤便眉彩飛揚地笑了,晶亮的目光閃爍着盯緊錦瑟,道:“知我者,微微也……只是我便那般見不得人嗎?”
錦瑟聽完顏宗澤這般說便揚着眉,微嘲的道:“王爺說呢?”
完顏宗澤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接着便神情有些惱恨又委屈地盯着錦瑟,見錦瑟面色沉靜,全然不被他的情緒影響。他心中憋了口氣,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半響只握了手,暗自發誓早晚有一日定要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身邊,這才哼了聲別開頭,不言語了。
他不說話,卻又沒有走的意思,錦瑟便只好嘆了口氣,道:“王爺失蹤也有些時日了,想來鳳京已亂了套,我記着北燕的萬壽節是下月初,王爺準備何時離開江州?”
完顏宗澤聽錦瑟一開口便又是趕自己走的話,當即便煩惱地盯向她,只覺自己這些時日忙前忙後真真都白忙活了,可眼見她面帶笑容,神情間到底多了兩分親和,少了些疏離,他不覺又舒展了眉宇,道:“父皇派的使臣已到了鳳京,我今日趁夜動身……”
錦瑟不想完顏宗澤說走便走,就詫了下瞧向他,完顏宗澤目光再度升溫,道:“捨不得我走?”
他語落見錦瑟似嗔惱地瞥他一眼,又移開了眸子,不願瞧他了。登時便覺心被撓了下,眉宇輕舒,明亮的眼睛迸射出灼人的光芒來,復又一嘆,道:“這回是真得走了,等你進京,我只怕已回了燕地,這一走少說也要半年……”
他言罷目光炯炯地瞧着錦瑟,見錦瑟不言語神情反倒顯出幾分倔強和執拗來,盯着她不放。錦瑟察覺到他的目光,見他固執起來,便輕輕嗯了一聲,道:“我聽說鐵驪百姓皆一夫一妻,女子可自行挑選夫婿,還能當街縱馬馳騁,可是真的?”
完顏宗澤聽錦瑟應了一聲,心便一鬆,有了笑意,又見她刻意轉移話題倒也不再執意,更因她問起鐵驪族的事情而心生愉悅。他目光閃動着光彩,朗聲道:“自是真的,鐵驪人像遼闊無際的草原一般,本便隨性不羈,熱情爽朗。鐵驪女子也不似你們漢人皆養在深閨,姑娘們在馬背上長大,勤勞勇敢、長於騎射。漢人皆瞧不起我鐵驪人,更覺鐵驪女子不通文墨,粗俗不知,其實我鐵驪女子雖不懂琴棋詩畫,可卻既能協夫教子、操持家務,也能縱馬執弓,征戰沙場,高祖父騎兵之初,便有許多諸如椒箕、古娜那般勇猛善戰的女將領。鐵驪女子和男子一般豪爽潑辣,纔不像大錦女子受宗法腐化,個個都一般模樣!姑娘與男子之間,更無隔無礙,她們想笑想哭想愛想恨都任情任性,行歌於途,以道求偶之意,自由擇婚,亦未有不可。”
錦瑟聞言黑曜石般晶瑩透剔的清麗眼眸便不覺閃爍起明亮而嚮往的光芒來,笑着道:“女子識文斷字便不粗俗無知了嗎?漢人女子便是能舞文弄墨,卻也萬不能縱馬執弓,征戰沙場,能相夫教子,支撐家業的已是女中巾幗了。”
完顏宗澤倒不想錦瑟竟會如是說,他眸光一亮,笑着道:“微微是這般想的?”
錦瑟點頭,輕聲笑了,道:“我聽聞鐵驪男子出征,女子不僅要養老教幼,還要從事生產,這般比較起來,鐵驪女子要能幹的多。也無怪乎,尋常百姓之家鐵驪男子能尊敬妻子,便是富足起來也鮮少有納妾之舉。”
錦瑟說話間清亮的眸子眨動着,流光溢彩,璀璨生輝,這般的錦瑟簡直容光煥發,神采靈動,散發出逼人的豔光來。她的神情早已放鬆,聲線甜糯,透着絲絲嬌憨,說不出的撩人胸懷。
完顏宗澤深深地瞧了錦瑟兩眼,心一動,便爽朗而愉悅地笑了,他明亮的眼睛迸射出如彩虹般絢麗的光芒,映着那俊美的面容便也亮了幾分,興致勃勃地又道:“我鐵驪人每年上巳節,男女皆出遊踏青,男子採薺菜花戴在胸前,女子將花插在發間,共聚於野,縱馬馳騁,好不快意。跳月節,男女老少皆更服飾妝,男子編竹爲蘆笙,吹之在前,姑娘們和已婚婦女皆可跟在她們所愛慕或欽佩的男子後面,踏蘆笙而節奏,翩翩起舞,踩月光徹夜歡唱……跳畢,男子女子皆可視所歡,將綵帶送於愛慕之人,若然得以回贈,便謂之換帶。然後便可通媒約,議聘資,每跳月節我都能收到最多的綵帶……”
完顏宗澤說着一瞬不瞬盯着錦瑟,見她不知不覺將頭枕在膝頭,微微歪着頭,花瓣般紅豔的脣畔掛着笑意,明眸善睞地瞧着自己,聽的認真。
他呼吸一窒,一顆心便又砰砰跳了起來。只覺兩人這般一個坐在牀上,一個坐在地上,一言一語,歡笑融合,月光斜斜地照進來,把屋子裡的物什都鍍上一層銀白色,一切竟美的如詩如畫,叫他動容。
他不由得便傾身湊近錦瑟,目光深邃而炙熱,笑容蠱惑地道:“微微若然願意,以後我帶你去參加我鐵驪人的跳月節可好?”
錦瑟聞言目光閃動了下,淺淡一笑,卻道:“鐵驪女子豪爽樸實,熱情勇敢,將來王爺自會有王妃陪伴着跳月共舞……”
她話尚未說完,手腕已被完顏宗澤猛地鉗住,他怒目瞪着她,面上便又出現了那種夾雜着惱恨的執拗來,錦瑟清沉的眸子和完顏宗澤對上,如同一同深潭,無波無緒。完顏宗澤拽着她,半響他額頭已冒了細密的汗,青筋隱現,錦瑟卻依舊那般淡笑的瞧着他,無辜的好似半點不明他爲何惱怒一般。
完顏宗澤的怒火便好似都噴在了一湖秋水上,到底沒了氣力,不甘地甩開錦瑟的手,恨聲道:“姚錦瑟,你狠!”
言罷他卻是轉過身去,兀自生起悶氣來,屋中一時靜默非常。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外頭天光已有了清明之色,完顏宗澤才嘆了一聲,倒覺着只這般和錦瑟坐着,不言不語地耗着倒也不錯。可外頭已響起了幾下布穀聲,顯示侍衛們等的急了在催行,完顏宗澤動了動有些發僵的身體,回頭去瞧,但見錦瑟閉着雙眸竟是趴在膝頭不知何時已睡了過去。
完顏宗澤氣賭地瞪了錦瑟半響,這才擡手欲去捶酥麻的腿,只擡起手來瞧着錦瑟那沉靜祥和的睡顏便又放下,伸手靠近錦瑟,沿着她靜美的面頰隔空描摹了半響,他才起身悄步走到窗前,推開窗翻身而出,欣長挺拔的身姿很快地便消失在了薄薄的晨霧中。
錦瑟聽到關窗聲便睜開了眼眸,靜靜地呆坐了半刻,眼見天色已亮,索性便起了身,披了件衣裳前往查探外頭白鶴的狀況。
卻說,張嬤嬤被白芷打罵着趕出依弦院,她帶着婆子們將那盒子帶回福祿院交差,老太太眼瞧着那盒子中的胡蘿蔔當即便氣得渾身發抖,當夜便氣地病倒。無奈半上午時分,族中幾位老夫人便似約好了一般,一起造訪了姚府。
郭氏聽聞幾府的老太太一同來了,哪裡不知是爲昨夜之事,拖着病體坐起來,忙令劉嬤嬤將幾位老太太迎進了福院。
幾位老太太進屋,見郭氏一臉病容,面色灰白地依着大引枕顯是病的不輕,難聽的話便也說不出了,這問及姚錦玉一事姚府打算怎麼辦。
郭氏知道姚家出了這等醜事,對整個族中未嫁女的名聲都或多或少有些影響,見幾位老太太咄咄逼人,她也不敢甩臉子,只能耐着性子,面帶愧疚地陪着小意,道:“如今玉丫頭已被關了起來,她也是一時糊塗,如今已知道錯了,悔得昨兒險些想不開撞了牆……”
郭氏話未說完,那西府的老太太安氏便不陰不陽地道:“她若是一頭撞死倒還保全了我姚氏女的名聲。”
郭氏聞言,又被安氏那鄙棄的神情氣到,一口氣堵住上不來便咳了起來,正不知該如何下臺,卻聞外頭傳來丫鬟的稟報聲。
“老太太,幾位姑娘聽說您病了,和夫人們一同看望您來了。”
幾位姑娘一來,自便不好再說姚錦玉的事情,郭氏心知只怕是小郭氏帶着衆人來解圍,忙令劉嬤嬤去迎,片刻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在前,幾位姑娘在後便一起繞過百寶閣走了進來,屋中一陣見禮,待丫鬟們搬來錦杌子,衆人都又重新落座。
錦瑟見郭氏瞧着果真是病了,心中暗笑,只怕昨兒那半截胡蘿蔔將郭氏氣的不輕。她心中暗感快意,面上卻擔憂地關切了兩句。
這邊郭氏面色剛好了些,誰知上茶的雅冰進屋時不知怎地竟腳下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踉蹌便步伐不穩的撞上了百寶閣,她驚呼一聲忙穩住身子,手中茶盤卻掉在地上,茶盞摔了個粉碎。
衆人望去,登時皆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爲那一地的碎瓷片,只因雅冰這一撞將百寶閣最上一排的一隻琺琅盒子撞了下來,那盒子掉在地上盒蓋一開,從裡頭掉出一物來。
此物也不知是用何等材質製成,前尖後圓,近端部有一圈凹陷,底部還雕刻着精美的螺紋,滑出盒子在地上又滾了兩下,這才躺在地上,於陽光下發出象玉石般潤的光澤來。
錦瑟望去又片刻的怔怔,接着瞬間漲紅了面色,只片刻她的面頰便又由漲紅轉白,藏在袖中的手也緊緊攥了起來,微微發起抖來。
屋中登時氣氛死寂,那幾位老夫人皆面帶震驚地盯着那地上躺着的東西,而小郭氏已驚叫一聲,指着那地上物件瞬間漲紅了臉。
姚錦慧幾個姑娘面面相覷,只瞧着幾位夫人和老太太們的神情也知那東西只怕有古怪之處,故而皆不敢言。唯姚錦月因年紀小,還不太懂察言觀色,見氣氛詭異,又實瞧不出地上物件的特別之處,便詫道:“二姐姐,那是什麼?我怎沒見過……”
她尚未說罷,小郭氏已反應了過來,忙站起身來,衝錦瑟幾人道:“祖母這裡有事,你們的孝心祖母已領了,都快莫在這裡耽擱祖母和幾位伯祖母說話了,先回去吧。”
姚錦紅和姚錦慧顯已察覺出了什麼,面色紅了起來,匆忙地站起身來,拉了還欲再問的姚錦月,並早已起身的錦瑟一同退了出去。
到了屋外,冷風一吹,錦瑟才發覺不知何時,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地上的東西姚錦月不知爲何物,她卻是在武安侯府時聽婆子們說混賬話時提起過的,那是物件名喚緬鈴,聽聞是從大錦極南的一個叫緬國的地方傳來的。
長四五寸,用熱水浸泡,便能慢慢發硬,聞買之者多是些富貴人家的寡居一人,或老婦人,見不到男人的失寵妾室,或是宮中年老的宮女宮妃,也有那小有錢財的尼姑子至愛此物……
其用途可想而知,若然此物便該是昨日躺在那紫檀木中的物件,那昨日她真便要萬劫不復了!錦瑟想着昨夜完顏宗澤那狠戾的模樣,登時一陣後怕涌上,從未這般的感激過一個人,也從未在心底如斯的痛恨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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