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沽州

兩人回了凝和殿,便見到了黑着眼圈顯然沒怎麼睡着的榮安。覃牧秋心情還不錯,嘿嘿笑着,敲了敲榮安的腦袋,便命他着旁人來伺候,讓他躲空去休息一會。

榮安謝了恩,走了幾步又回來,道:“奴才還是等下了早朝再去吧,旁人伺候,奴才可放心不得。”

“那麼忠心做什麼?朕又不會賞你銀子。”覃牧秋嘴上雖這麼說,面上卻很高興。

榮安着人打了水,親自伺候着覃牧秋洗漱。趙清明在一旁看着這主僕二人,不時便有些走神。他心想,或許榮安也知道李逾已經“換人了”,但是榮安似乎很樂意伺候這位“新李逾”。

日子一晃而過,很快便到了出發的時日。

出發前的諸事都由趙清明安排。他與覃牧秋經無雲之手,均易容成普通護衛的模樣,編進了護衛隊伍。護衛的首領與趙清明相熟,知道趙清明的身份,也知趙清明帶了一人,卻不知那人是當今皇帝。

趙端午代替趙清明每日接“李逾”上下朝,並且終日守在凝和殿。榮安則認認真真的服侍着由無雲易容而成的李逾。“李逾”每日照樣上朝,曬太陽,與“趙清明”下棋,甚至還批奏摺。

諸事井然有序,唯有一件事超出了趙清明的預料。

出發的第三日,當晚衆人宿在沿途的驛站中。護衛四人一間房,趙清明因着身份特殊,與覃牧秋被安排在了兩人房中。覃牧秋當夜連晚飯都沒吃,便推說身體不適,提前回了房。

趙清明端了吃食回房之時,覃牧秋已沉沉睡去。三日的馬上奔波,對於這些武人出身的護衛自是沒什麼緊要,王興與同行的幾個文人分坐在兩輛馬車之中,自然也還好。

可是覃牧秋高估了李逾的這幅身體,僅僅過了三日,他便已疲憊不堪。白日裡險些從馬上跌下來,幸虧趙清明眼疾手快,否則當真是要出醜了。

“先起來吃點東西。”趙清明叫醒覃牧秋,又道:“明日一早又要趕路,好在咱們不用繼續往北去,只在沽州等候便可。不過饒是如此,此處到沽州也至少還有近六日的路程,你若撐不下去,咱們便不走了。”

覃牧秋皺着眉頭起身,心裡盤算了一番,常寧軍大概會在半月之後到達沽州,他記得李謹到沽州後不久便見了王興的面,當然沒什麼結果,不久後常寧軍便進攻了沽州城。

“不行,就算是累死,你也要將我的屍首帶到沽州。”覃牧秋道。

“陛下……”

“當心你的稱呼。”覃牧秋提醒道。兩人出發前便有約定,一路上無需顧忌彼此的身份,人前人後都你我相稱,免得露出破綻。

趙清明心知勸不了對方,便也不再浪費口舌。覃牧秋勉強吃了些東西,便又要往牀上爬,趙清明猶豫了半晌,開口道:“你平日裡缺乏鍛鍊,纔會如此,我……我來幫你推拿一下,明日或許會好過一些。”說罷立在原地,等着覃牧秋的回答。

覃牧秋沉默了片刻,沒有做聲。

“是我唐突了。”趙清明道。

不料此時覃牧秋卻道了句:“有勞了。”

趙清明自幼習武,一些舒緩勞累的方法多少還是有所掌握的,只是他自幼不待見自己的弟弟,也只有覃牧秋才領略過他的手法。自覃牧秋離開中都後,趙清明便再也沒做過此事。

“右邊……再往右……對就是那裡。”

“……”

“哎唷……輕點。”

“……”

“……”

趙清明看着熟睡的覃牧秋,心裡突然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這幅身體的主人,曾經對他疏遠防備,如今卻對他信任有加,絲毫的防範之心都沒有。怎麼會有人坐上了那把龍椅,還能這般的無所顧忌,我行我素呢?

他替對方拉過被子蓋上,熄了燭火,自己則走到另一張牀上脫了衣服躺下。曾經還以爲那人走了,此生便要入行屍走肉一般度過,不曾想這段時日,竟也活出了些活人的樣子。

只是他不知道,近在咫尺呼吸可聞這人,便是曾經幾乎帶走了自己魂魄的那人。

第二日覃牧秋起身,果然身體暢快了許多。於是此後的數日,覃牧秋便夜夜讓趙清明給他推拿,趙清明面上看不出情緒,倒也沒有推辭,算得上盡心盡力。

總算是捱到了沽州,護衛隊伍的任務已算完成了一半,只要在王興去找寧安王談判之後,再將王興安全護送回中都,便萬事大吉。至於王興在沽州期間的安全,則交由沽州城內的官兵負責,如此,護衛隊伍倒是略顯清閒了。

覃牧秋在房間裡百無聊賴的坐着,心裡卻有一股莫名的焦躁。他看了一眼沉靜如水的趙清明,不由爲自己的焦躁感到有些可笑。原來自己竟是如此怕死,關乎到自己性命了,竟如此的不安。

“咱們來的有些早,常寧軍一時半刻還打不到沽州。”趙清明開口道。

“打不來不是更好,我這副身體,連長戟都提不起來。”覃牧秋道。

趙清明聞言一愣,看着覃牧秋晃了晃神,急忙斂住心思。此人爲何不說提不動刀,不說提不動矛,偏偏說提不動長戟?軍中有名的武將,用長戟的並不多,偏偏那人便算一個。難道此人這次來沽州,是爲了那人?

“呆在這府衙裡也無事,不如咱們出去看看吧。”覃牧秋說着麻利的起身,推開門便先走了出去。趙清明只得無奈的跟上。

沽州算得上是繁華之都,如今天氣雖已漸漸寒冷,但尚未落雪,街市上依舊是人來人往。

“常寧軍快打過來了,不過你看這沽州城,一點也沒有大戰在即的樣子。”覃牧秋道。

“百姓只管過自己的日子,他們可不在意誰坐上龍椅。況且,寧安王和他的常寧軍聲名在外,百姓自然是無懼的。”趙清明道。

覃牧秋眉梢一挑,看了一眼趙清明,道:“看來不只百姓眼裡沒有皇帝,便是羽林軍的大將軍眼裡,也裝不下那位皇帝呀。”

“我只是覺得你或許想聽實話。”趙清明不卑不亢的道。

“那你覺得寧安王能坐上龍椅麼?”覃牧秋問道。

“我心中與你想的一樣。”趙清明道。

覃牧秋撲哧一笑,心道,若是李逾聽到這話,會如何反應?不過,想必原來的李逾,是決計不會問趙清明這樣的問題的。

覃牧秋含着笑意,走到街對面的餛飩攤坐下,要了兩碗餛飩。兩人閒逛多時,都有些冷,吃到熱騰騰的餛飩,都不由生出心滿意足的感覺。趙清明透過碗裡升起的熱氣看向對方,那張臉經過無雲之手,已經變得平庸至極,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明亮。

“我很感激你。”覃牧秋突然道。

趙清明一愣,不解的看着覃牧秋,只見對方轉頭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說:“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便全心助我。”

“這原本便是我的職責。”趙清明道。

“可是……有些事,與從前不一樣了,想必你也明白。但你依然肯助我。”覃牧秋望向對方的眼睛,雖然容貌易了,可他輕易便能認出對方。

趙清明放下手裡的湯匙,隔着小小的矮桌,認真的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幫你,明知道你與從前已經不一樣了。”

頓了頓,他又道:“原本,我對生活也是個沒有指望的人,是我自己斷送了自己的指望。可是,你說要來沽州,我思來想去突然覺得,既然還能爲別人帶來一些指望,那便幫你一次又如何,左右我也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看不出,你倒是好心。”覃牧秋意味不明的勉強笑了笑。

“吃完了,還要再轉轉麼?”趙清明問。

覃牧秋起身,見對方先自己一步付了帳,兩人又在沽州的街市上隨意的走着。他多年未曾有過這種閒情逸致了,在北郡時,李謹公務繁忙,又不愛熱鬧,更別說軍中其他的人了,都是沒耐心的。

覃牧秋一路買了許多小玩意,直到黃昏時分兩人才折返,回了住處。但錯過了晚飯的時辰,其他人以爲他們在外頭吃,所以也沒留飯。

爲此,覃牧秋有些訕訕,硬是拉着趙清明,要去外面找家館子補上。於是兩人放下買的東西,又出了門。

兩人對沽州都不熟悉,索性又回去餛飩攤子,要了兩碗餛飩。

“這個給你,算是謝你吧。”覃牧秋邊吃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玉弓。趙清明道了聲謝,接過放入了衣袋中。他現在使刀,可如今甚少有人知道,他的騎射當年在中都的同齡人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應該是個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