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守約

深秋,山上的夜晚已經很冷了。

覃牧秋早早的便裹了被子窩在牀上。實際上,做了留在寺裡過夜的決定後,沒過兩個時辰他便開始後悔了。他因出宮的時辰尚早,並沒有用晚飯,而寺院裡一日只有早午兩齋,所以天一黑透,他便餓的有些受不住了。

無雲依着寺裡的規矩早早的便歇下了,趙清明住在覃牧秋的隔壁,屋裡也沒點燈,不知是否睡下了。

“趙清明……”覃牧秋捏着嗓子叫了一聲,半晌後沒有聽到動靜。

“趙將軍……”覃牧秋將聲音提高了一些,半晌後還是沒有聽到動靜。

“趙美人……”

“何事?”

“……”

覃牧秋趿着鞋子走過去打開門,見趙清明正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因爲揹着月光,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我還以爲你回去睡了?”覃牧秋道。

“守一會兒。”趙清明輕描淡寫道。

覃牧秋心道這人對李逾倒是忠心耿耿,不過他不知道趙清明早已斷定李逾被“掉了包”或者“莫名其妙成了另一個人”。趙清明之所以守在這裡,一來確實也是履行自己的職責,二來他有些失眠,三來說不上爲什麼。

“咱們回宮吧。”覃牧秋小聲道。

“宮門都關了,除非有緊急要務,否則以我的身份此時入宮不妥。”趙清明道。

“可朕是皇帝,誰敢不讓朕進去?”覃牧秋道。

趙清明看着對方半晌沒有說話。

覃牧秋想起自己出宮時是隱瞞了身份的,終於嘆了口氣,道:“你去無雲那裡,將下午吃剩的那幾塊紅豆酥偷來,朕餓的不行了,快駕崩了。”

“……”

“快去呀,愣着做什麼?”

趙清明只得轉身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之後,覃牧秋坐在牀上摸了摸肚子,依舊餓的慌。他嘆了口氣,又爬下牀趿拉着鞋子走到門口,打開門見趙清明依舊用老姿勢倚在廊柱上。

趙清明見他開門,如臨大敵般慌忙開口道:“都拿來了,一塊也沒剩。”

覃牧秋略有些尷尬道:“不找吃的,你進來。”說罷自顧自跑回了牀上,門卻沒關。趙清明猶豫了片刻,走了進去。

“把門關上,冷。”覃牧秋說“你別戳在那兒了,明日一早宮門一開咱們就回去,別誤了早膳的時辰。”

趙清明一愣,不知道該說什麼。

覃牧秋嘆了口氣道:“真被你說中了,今晚就當朕臨幸你了,過來睡到朕旁邊吧。”

趙清明又是一愣,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大家都是爺們兒,別端着了。”覃牧秋白了對方一眼道:“這寺裡頭被子太薄,冷的人睡不着,你就當是幫朕暖暖被窩吧。”

趙清明立在原地,不像在猶豫,倒像在想理由推脫,終於他開口道:“隔壁還有一牀被子,我這便取過來……”

“趙清明,你眼裡還有朕麼?朕說了讓你躺上來,這是命令。”

“……”

覃牧秋坐起身,看着趙清明。半晌後,趙清明雙膝跪地。本朝的規矩,武將除非負罪,否則只需單膝跪地即可。

覃牧秋倒沒覺得惱怒,只是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他道:“你回去睡吧,無需在門口守着。”趙清明應是,然後不卑不亢的起身離開了房間。

經這麼一折騰,兩人各自躺在牀上,都有些睡不着。覃牧秋看着地上照進來的月光,不由有些後悔,不該同對方開這樣的玩笑。他心裡認定,只要能讓另一個自己在沽州之戰中保住性命,一切便會恢復如常。

到時候,李逾這具身體,不知會如何,或許就此死去,或許李逾的魂魄會回來。若是後者,那趙清明要如何面對?

今日覃牧秋之所以會開這樣的玩笑,是因爲想起了多年前趙清明的一個“承諾”。覃牧秋有些惡作劇的想試探趙清明是否記得此事,因此纔有了“同牀”的要求,沒想到對方竟真的拒絕了。

當然,也有可能對方是顧忌君臣之禮,所以纔會拒絕,覃牧秋想。

一牆之隔的另一間房裡,趙清明也陷入了回憶。

那年他剛過十六歲的生辰,得了一塊火紅的血玉,還沒焐熱便獻寶似的去了覃府,想送給覃牧秋,沒想到撲了個空。在覃府等到天黑,覃牧秋才牽着紅楓慢騰騰的回家。

趙清明等了一日,原本窩了一肚子火,但見覃牧秋眉頭深鎖,沒什麼精神,一肚子火登時便消了大半。

覃牧秋洗了把臉,晚飯都沒吃,草草的打了個招呼便回房了,燈都沒點。趙清明熱臉貼了冷屁股,一肚子的委屈不知道該朝誰說,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了家。

半夜趙清明便做了噩夢,夢到覃牧秋騎着紅楓摔下了馬,渾身是血。他驚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沒等到天亮,便摸黑進了覃府,翻窗子進了覃牧秋的房間。

覃牧秋睡覺老實,在寬大的牀上只規規矩矩的佔了一小片地方,趙清明輕手輕腳的躺在外頭,想叫醒對方,又有些捨不得。藉着月光,覃牧秋的臉被照的一清二楚,眉頭緊鎖似是睡得極不踏實。

片刻之後,覃牧秋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眉頭皺的越發緊。趙清明知道對方定是做了噩夢,輕輕拍着對方的臉,叫了幾聲。

覃牧秋被叫醒,失神的望了趙清明片刻,一時有些愣怔。

“做噩夢了?”趙清明問道。

覃牧秋點了點頭,心不在焉的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沒一會兒。”趙清明說着從懷裡取出那塊血玉,道:“這塊玉同你胳膊上的胎記形狀有些相似,顏色也一模一樣。我第一眼看到便覺得應該送給你。”

覃牧秋一愣,並沒有去接,而是坐直了身子,道:“我不稀罕,你自己留着吧。”

趙清明興沖沖的來,冷不丁又被潑了一身冷水,不由有些氣惱,翻身跳下牀道:“你今日是怎麼了?我白日裡來等了你一整天,你回來話也沒說幾句就歇下了。出去跑馬也不叫我,我生辰,你都不賀一句,淨知道給我使性子。”

“是該恭喜你的,十六了。往後你也該成家了,莫要整日想着跟我這個毛小子混在一起,省的讓人說沒出息。”覃牧秋道。

趙清明沒頭沒腦的被教訓了,不由一愣,坐到牀沿上,問道:“這些話是誰同你說的?”

“趙端午。”覃牧秋道。

“他何時同你說的?還說了什麼?”趙清明問。

覃牧秋瞥了趙清明一眼,道:“今早在你家東邊的街口。他說趙伯母要給你張羅親事,趙伯父要給你安排進宮領個差事。還說我是個沒人管又長不大的野孩子。”

趙清明眉頭一皺,心道回家得好好收拾一番那個臭小子。覃牧秋瞥見趙清明的神情,偷偷一笑,心裡的不痛快便所剩無幾了。他向來不愛將事情往心裡裝,嘮叨這麼一通不過是想讓趙清明幫他出出氣。

“牧秋,我不會成家的。”趙清明道。

“啊?”覃牧秋一愣,“你不成家?你難道要跟我過一輩子?`”

“你想跟我過一輩子麼?”趙清明一臉認真反問道。

覃牧秋笑不出來了,他雖然是個頑劣的性子,又因爲父親常年出征在外而無人管束,但如今他已十四歲,好多事情,他不是不懂。

覃牧秋扯過被子躺下,道:“天快亮了,還能睡一會兒。”

趙清明和衣躺在他的旁邊,道:“我成年後的第一日,與你同榻而眠。此後,只要你不成家,我便再也不會與旁人同榻。”

覃牧秋沒有做聲,但此言卻一字不落的記在了心裡。

七年已過,趙清明已過弱冠之年,至今尚未娶親。這在中都的官宦子弟中,已屬於晚婚的年紀。

趙清明從懷裡取出血玉,握在手裡摩挲了片刻。七年了,這塊玉終究是沒送出去。就算守着這樣的承諾,與他而言又有何意義呢?覃牧秋不可能再回來,縱然回來了,今時不同往日,兩人早已無舊可敘。

天還未亮,覃牧秋便醒了,他本也睡得不深。覃牧秋剛起身準備穿衣服,趙清明便在外頭敲門,隨後端着寺院的素齋放到了桌上。

“當真有齋飯,那咱們不必急着趕回去用早膳了。”覃牧秋說着上前端起粥喝了兩口,然後纔開始穿衣服。

“還是要早些,臨近早朝宮門口來往的人多。”趙清明道。

覃牧秋打了個哈欠,然後狼吞虎嚥的將桌上的齋飯一掃而光,之後還有些意猶未盡,不由看了趙清明一眼。

“要再取一些麼?”趙清明問道。

覃牧秋猶豫了半晌,擺了擺手,將衣服穿好。

“阿嚏……”覃牧秋一出房門便打了個噴嚏,不由腹誹道,這李逾的身子骨可真不怎麼樣,怕冷怕風還不抗餓。

回宮的路上覃牧秋還暗道,若非自己兩個月後便要離開,真該下點功夫好好打理一番這具身體,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卻是弱不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