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愛隔山海

院前, 一棵纖細的桃樹正抽着稀疏的嫩芽,一個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粉鑽般鑲嵌在光禿禿的枝丫上。偶爾有一隻小螞蟻趴在花苞上,隔着層層花瓣貪婪的嗅着芬芳。

這棵桃樹是大伯前年種的, 說是他逝去的妻子託夢給他, 讓在庭院裡種上一棵, 日後好做桃花醉。

白笙在樹下焦灼的等了許久, 終於等到一襲紅衣歸來。

慘白的臉上毫無血色, 他依舊笑着張開雙手,將晚歌擁入懷中。

晚歌輕輕的靠在他炙熱的胸膛上,生怕觸碰到他胸前嚴重的傷口。

“爲什麼不在屋裡好好休息, 外面風大。”晚歌的溫聲細語下掩蓋着悲傷。

“醒來不見你,我着急。”白笙邊說着, 邊用手輕撫晚歌的及腰長髮。良久, 他說:“桃花快開了, 大伯說過幾日就可以採摘釀酒,到時候分我們幾壇。”

“好啊, 我們去謝謝他。”晚歌擡頭,望着這個隨時可能被風吹倒的人,“先進去吧。”

白笙應了聲“好”,隨後鬆開她,眼底全是寵溺。

因爲身體依舊虛弱, 白笙步伐明顯變慢, 走幾步就不得不像老爺爺一般氣喘吁吁的停下來。

晚歌在一側攙扶着他, 慢慢的陪着他一步一步的往屋裡走。

微風習習, 桃枝搖曳, 拂起他們的發線,擾亂了歲月的痕跡。

他多想, 多想往後數十載,他們能靜等青色成白髮。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他真的不想把握緊晚歌的手鬆開了。

江十里。

柳疏離趁容閣主帶人前去雲之巔後逃出了銘水閣,回到江十里時,正好遇上官悅衡帶着傷殘修士回來。

兩人相視一眼,擦肩而過。

傍晚,柳疏離穿過無人的長廊,徑直走到盡頭的屋子前。她四處看了看,然後推開了房門。

屋內陰暗,門窗禁閉,跟牀上躺着的人一樣,見不得光。

“疏離來了啊。”常竹的視線被牀簾遮了一半,只能看見柳疏離的衣裙。

柳疏離不語,走到桌邊不緊不慢的倒了一杯水走到牀邊。她目不轉睛的看着常竹,她忘了,現在的常竹就如失去四肢,根本無法動彈。

“師尊,”柳疏離把水杯放回去,她不想寒暄廢話,直入主題冷着臉問,“你知道我的父母在哪裡嗎?還有,當初我想去雲之巔,你爲何要攔我,讓我來江十里?”

“你被人遺棄,我就把你抱去銘水閣。當時想着我在江十里,就想讓你來。”常竹問,“疏離,你問這個作甚?”

“事到如今,你還要瞞我嗎?”柳疏離故意做出瞭解所有事情緣由的樣子審問他,“他們死的死,逃的逃,你還把我矇在鼓裡多久才滿意?”

常竹沉默。

“你說啊!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柳疏離怒吼,眼中瀲灩着淚光。她不相信容成會騙他,他在臨死前也要讓她遠離常竹,不要幫他做事,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她不知道。

“疏離,我只是想保護你。”常竹答。

“保護我?”聽到這句話,柳疏離不禁想笑,“我就是一個被你撿到的嬰兒而已,就因爲這個,你就想保護我?”她冷哼,嘲笑常竹惺惺作態的模樣。

“不……”常竹忍不住了,眼裡是無盡的溫柔和自責,“你是我的女兒。”

“女兒?”柳疏離不敢接受這個荒唐的事實,嗤笑道,“你說我是你的女兒?那你爲何要拋棄我?我娘呢?她在哪裡?”

“對不起,是我的錯。”常竹僵硬的五官慢慢扭曲出悲傷的模樣。

柳疏離心裡既委屈,又氣憤。她猛地拉開常竹的牀簾,盯着牀上那個憔悴的殘疾人。

“那我娘呢?”柳疏離問。

“她死了。”常竹淡淡的說道。

“死了?”柳疏離忽然變得失落。可她轉念一想,多年來沒有父母陪伴的日子早已習慣,況且她也不奢望能找到。

“她被人殺了。”常竹又道。

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裡面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殺的?”柳疏離凝視他,突然有種想要繼續瞭解下去的衝動。

常竹嚥了口唾沫,憤怒使他的語氣變得鏗鏘有力:“官慶明。”

柳疏離愕然,忽而哂笑:“那你還要來江十里幫他做事。”說完,柳疏離察覺他話中的意思,問:“所以,你殺他們不只是爲了制止他們繼續害妖,而是還帶有私心?”

常竹不語,算是默認。

“那我娘和他到底有什麼仇怨?”柳疏離問。

“你娘,”常竹頓了一下,嘆道,“叫杜若,是官慶明的妻子。”

柳疏離怔住,質疑的眼眸望向常竹,腦中在不斷的迴盪這句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常竹的話。

此刻,“吱呀”一聲,門開了,亮光照進來。一直在門口偷聽的官悅衡再也藏不下去了。

“你說什麼?”官悅衡一頭霧水,臉上是詫異和恨意,面對眼前這個殺父仇人,他恨不得立刻宰了常竹。

他沒想到這事還和柳疏離有關。他強行控制住自己,給他解釋的機會:“你再說一遍,好好把所以的事都說清楚!”

“是我叫他來的,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他了。”柳疏離憤懣道,“你解釋吧,我們聽着。”

常竹偏頭看着他們,一個滿腔怒火,一個怨念叢生。他轉過頭去,望着素色的牀頂,輕嘆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跟死了沒什麼區別。

有那麼一瞬間,他變得坦蕩,所謂仇怨已了,後人知曉或不知曉,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他又不忍自己的女兒後半輩子都活的雲裡霧裡,所以,他還是說了。

多年前,常竹離開銘水閣出去闖蕩。先是到了扶風城,那時候扶風城還是一個剛剛興起的小宗門,城主杜恆賞識常竹,便將他留了下來。

杜恆有個姐姐名叫杜若,她生的好看,性格溫柔,常竹對她可謂是一見傾心,杜若對他也破有好感。因此,愛情的種子從此埋下。

有日,官慶明途經扶風城,被杜恆邀來做客。兩人談得正歡,這時,杜若端着清茶甜點。杜恆留意到官慶明和杜若的眼神交匯,就立刻拿起杜若的親事和他閒談。

杜恆明知常竹對她有意,卻還是因爲江十里實力雄厚,選擇撮合兩門派聯姻。

後來事成了,江十里在明裡暗裡的對扶風城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扶持,由此,扶風城的實力日漸增大,杜恆也達到了目的。

但,強扭的瓜不甜,官慶明對杜若越發冷淡,直到她生下官悅衡後,杜若的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然而官慶明也不怎麼關心她。

日子一天天下去,杜若受不了了。她偷偷的告訴常竹,讓常竹帶她走。常竹不忍看她受罪,就答應了她。

常竹把她接到遠離江十里和扶風城的一個小村落,就這樣生活了兩年,還有了孩子。原以爲可以一直簡單的過下去,但躲躲藏藏終是會被發現。

最初是杜恆發現了常竹的不對勁,怕事情暴露,無奈之下,常竹把孩子送到銘水閣。回去後,他就再也沒找到杜若,空蕩的房間裡只留有一封信。

杜若在信上說,日夜躲藏,她不想再過苦日子,於是獨自回到江十里。

常竹心灰意冷,事後照舊回到扶風城。直到一月後,從江十里傳出杜若因舊疾復發而香消玉殞的消息。

他恨,恨自己無能,恨杜恆亂點鴛鴦譜,更恨官慶明下此狠手……

常竹愛她,很愛杜若。自從杜若離世,他的心開始變得扭曲,表面上從容不迫的待在杜恆身邊,實際內心的仇怨不斷膨脹,早就起了殺心。

關於妖丹一事,扶風城僅靠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集齊那麼多。常竹自告奮勇,以報官慶明殺姐之仇爲由,潛進江十里做臥底。

就在大計成功的前期,常竹意外得知容青的過極陰體質被治好,爲了不讓官慶明起疑心,只能痛下殺手。

對於柳疏離,當初她被杜恆救,杜恆看中她的資質,有意將她培養成雲之巔的臥底。但常竹不願讓她捲進是是非非中,這纔將她說服,接來江十里。

這就是常竹過去的全部。

常竹躺在牀上,如看破紅塵一般淡然:“我該說的都說完了,悅衡,動手吧。”

官悅衡低頭默然,拳頭緊握。須臾,他怒氣衝衝的舉起佩劍,全然不顧柳疏離的阻攔,利劍直/插常竹的胸膛。

他氣到雙眼通紅,氣到全身顫抖,雙手還握在劍柄上,耳邊是柳疏離求他住手的聲音,然而他並沒有聽進去。他拔起劍,又刺下去,血液四濺,沾滿他的衣衫,染紅乾淨的牀。

常竹早已斃命,但官悅衡直到刺了十幾個窟窿後才停手。他的樣子像極了瘋子,憤怒到最後也變成了抽泣。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對的。他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把與他最親近的父親害死了。眼前這個人,從一開始接近江十里就不安好心,他恨他,恨他毀了美好的一切。

“你殺了我爹……”柳疏離紅着眼,淚眼婆娑的質問官悅衡,“師兄,他都這樣了,你爲什麼還能忍心下手?”

官悅衡忽然變得不知所措,他開始檢討,到底誰對誰錯,可他越想越亂,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判斷。

前一輩人的恩怨爲什麼如此複雜,爲什麼還要殃及這一輩人的情仇?

木訥的看着眼前哭的一塌糊塗的人,他開始迷惘。自己一直以來喜歡的人,竟是一母所生,他又該如何面對?

可,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他藏了這麼久,還是沒能把真心掏給她看。好不容易有機會了,卻有一個叫“事實”的山海阻擋在他們之間,無法逾越。

良久,官悅衡不顧後果,緊緊的抱住柳疏離,不管她如何掙扎,他還是不放手。

他努力了很久,終於說出自己的心聲。但是,他沒能高興的說出口,而是帶着哭腔:“對不起,對不起。師妹,阿離,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可是爲什麼是這樣的結果?”

這一刻,官悅衡哭的像個孩子。

柳疏離推開他,猛地一巴掌將他打醒。她冷冷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柳疏離走了,頭也不回的決絕,留下呆滯的官悅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