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噩夢之源

兩峰間的斷崖如天釜垂直劈入底,活生生將此山一分爲二。

站在峰頂俯瞰,下面是深不可測,灰黑色煙霧瀰漫的崖底卻是異常陰森恐怖,久看後似乎會被深淵裡翻騰的邪物魅惑失智而跳下去。

放眼望去,此峰對面即是與淵底截然相反的雲之巔大殿,山巔之上坐落的大殿仙氣縈繞,靈力充沛,像是不可玷污的聖潔之地。

要想到達雲之巔大殿,必須通過兩峰之間那在風中搖搖欲墜的鐵索橋。且一次僅能讓一人通過,倘若稍有不慎就會墜入深淵被妖邪之物吞噬殆盡,屍骨無存。

之所以有宗門選址於雲之巔,全爲鎮守山崖間曾經爲非作歹的妖邪。

在此之外,位於雲之巔西北方向的煙溪山有一片彼岸花海,其蘊含強大的怨念之氣被妖族與魔族覬覦,在妖魔大戰數百年後的歷代雲之巔長老鎮守之日皆無異常。

同樣,雲之巔東北方向的青峰嶺封印着魔界之門,現今由雲之巔的四長老葉弦思鎮守,也是安然如常。

因此,與地名同名的宗門雲之巔深受他人敬重。

兩人歷經曲折後終於站在鐵索橋前,離成爲美名遠揚的雲之巔弟子只差一步之遙。

南潯膽怯的站在白笙身後,問道:“從這裡過去嗎?會不會掉下去,下面好嚇人啊。”

白笙取下包袱翻出摘取的度生花,將最大的一朵藏在南潯的衣衫中,耐心解釋道:“南潯聽着,答應我,待會兒你什麼都不要想,也不要怕。只要雙手扶着鐵索,擡起頭儘管往前走,知道了嗎?”

南潯耷拉着腦袋思考許久,仍不解他的用意。

“別怕,你要相信我。”白笙再次鼓勵着他。

“好。”南潯用堅定的語氣迴應了他,然後按照他的話,踏上了鐵索橋。

南潯剛邁出第一步,輕微擺動的橋身就把他嚇得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爲了不讓白笙過於擔心,南潯回眸朝他笑讓他安心。

白笙揮揮手,讓他小心過橋。

過半了,南潯小小的身軀在風中顯得更單薄,長長的鐵索橋每晃動一下都死死的揪起白笙的心。

經過一段時間的心裡折磨,南潯終是安全到達了對岸,走出了結界,與他遙遙相望。

到他了,白笙拿出那朵小的度生花,不禁嘆了一口氣,像是上戰場赴死一般下了很大的決心,頭也不回的走上了鐵索橋。

白笙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心中只想儘快通過鐵索橋,可越到橋中心越是不平穩,生怕腳滑踩空,根本無法加快速度。

似乎沒有窮盡的鐵索橋上只有他一人在風中凌亂。

深淵之下的妖邪能製造各種幻境,讓過往的人沉湎於各自心中的悲喜,誘引中術者往下跳。妖邪之物即可蠶食美味。

而白笙身上的度生花過於嬌小,抑制幻境的作用遠遠比不上南潯身上的那朵。

每走幾步,白笙耳畔就響起奸邪的笑聲。他停下腳步冷靜片刻,又看見胸前靈石光澤更暗了些,唯恐不能在規定時間內走出結界,於是心中急切的想要走過鐵索橋。

可就是這般心急的狀態,竟入了妖邪所創的幻境,勾起了白笙前世暴虐無道的記憶:他手刃了四位長老,凌遲了掌門,血洗了江十里,屠盡雲之巔,還間接讓人辱沒了自己的師尊……

這一樁樁一件件,全部擠進白笙的腦海裡,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對於這些,淡漠的他卻是面不改色。因爲白笙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沒有錯,錯在他們。沒人敢反駁他,與他對抗的人都不在人世了。

“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了你師尊?”

白笙的腦中忽然響起了這麼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你知道的可真多,你是百事通嗎?”白笙先是一愣,又不屑的笑道。

“你爲何要殺盡天下人!”

他怔住了,臉色鐵青,笑容突然消失。他扶着鐵索低着頭,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就在耳邊,像是犯了錯的孩子被大人發現了一般,害怕批評,害怕捱打,害怕拆穿他的謊言。

這些話讓他徹底不能鎮定坦然。他不知道爲什麼,幾大宗門竟也牽扯進來,最後全軍覆沒。

昔日和睦的歡愉已不在,他只是想留在煙溪,單純地守着僅剩的所愛之人。

白笙神情恍惚的盯着崖底,彷彿那些被他殘害成血肉模糊肢體不全的人都在深淵中凝望他,對他笑着,哭着,咒罵着……

“你怎麼還不死?”

“你不是要下地獄了陪我嗎?阿笙,你怎麼還不來呀,我好冷啊……”

“你怎麼可以毀了她?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你就是個畜生!爲禍人間的畜生!”

……

那些白笙不願意記起的前世,伴隨着耳邊熟悉的聲音又重新揭開他的傷疤撒上鹽,如針刺般的疼痛,吵雜的言語肆意擾亂他的神智,讓他不得安寧。

“不!不是這樣的!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的,他們要搶走我的師尊,還要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白笙對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拼命解釋着。

“你殺了那麼多人,你沒錯,那麼多人會找上你嗎?你就是個劊子手!”

“還我命來……”

“我沒錯,你爲什麼要殺我……”

“快下地獄吧,下地獄……”

“人渣,敗類!”

……

淵底的那些人向他伸出無數沾滿鮮血的手,像是在撕扯他的衣衫,想要拉他下去,讓他陪葬。

看見淵底那些密集的血手,他不禁後怕的直哆嗦,目光也不敢再直視下方。

聲音依舊持續不斷的迴盪在他的腦海,指責他,怨恨他,詛咒他。像雷鳴般轟擊着他的大腦,嗡嗡作響,快要炸裂。

他幾乎崩潰的跪在鐵索橋上,痙攣着身子,惶恐不安的用雙手抱頭想要冷靜。

不一會兒,兩側臉頰開始淌血,他慌亂的拿開雙手,原本還是乾淨的膚色,可手掌卻開始溢出血液,血液中還冒出幾個小小的骷髏頭。那骷髏頭像極了當初他割下的那些無辜嬰兒的頭顱。

驚悸的白笙下意識的甩手,把髒東西甩掉,手上的血液濺到臉上,衣衫上,鐵索橋上。

掉在鐵索橋上的骷髏頭居然在左右跳動着,上下顎不停的咬合發出“咯咯咯”的譏笑聲。

他嚇得本能的往後縮了縮,他畏懼那個聲音,忙亂中用腳踢了好幾次纔將它們踹了下去。

雖然看不見那些骷髏頭了,可他的雙手仍是鮮血直流。他神色慌張,雙眼佈滿血絲,手足無措的在鐵索橋上摩擦,在衣衫上擦,直到全身染成了罪惡的血色,最後無處可擦的他木訥的坐着,任它血流成河。

擦不掉的,儘管是前世,依舊是他做的。

“你跳下來吧,跳下來就能洗清罪孽,脫離噩夢。”那聲音還在不斷的鼓動白笙。

“我真的錯了嗎?我殺了那麼多人,都是因爲他們的錯,錯在他們,他們憑什麼干涉我!憑什麼讓我把愛的人交出去!我沒錯?我有錯?我到底有沒有錯……”

白笙有些動搖,通紅的眼睛黯淡無光。他摸索着爬起來,步履蹣跚的走了幾步,又問:“跳下去就解脫了?”

“跳吧,跳吧…”

“我還在地獄等你呢。”

白笙似乎看見了蘭皋在淵底向他招手,笑着讓他快些下去陪她。

“白笙,我死的好冤,你不是喜歡我嗎?那你快下來陪我吧。”

這聲音是晚歌,冷冽,淡漠。白笙頓了頓,內心無比自責,快要有跳下去的慾望。

大殿門前的南潯見他停在橋中心遲遲不走,便開始焦灼不安的來回踱步。

南潯拉着結界外雲之巔的弟子乞求着,讓他們去救救白笙,可他們卻不爲所動,說是沒到時候不能插手。

“白笙哥哥!”南潯沒辦法,只得喊他。

熟悉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只不過白笙腦中的聲音太多了,他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白笙哥哥!!”

正要邁出腳,遠處南潯又一大喊聲立刻撕碎了白笙所處的幻境,突然回過神來的白笙差點踏空墜落,還好機敏的抱住鐵索隨着橋身晃了晃,沒有發生什麼危險。

白笙低頭掃視了周邊,沒有血,沒有聲音,也沒有那些人,都是妖邪的幻境。一如往常的樣子讓他長舒一口氣,把心沉了下來。

幻境雖破,但白笙卻被前世的種種折磨到萎靡不振。

“我馬上到。”白笙虛弱的應了聲後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一步一個腳印的走過了鐵索橋。

最後一步,當他艱難的踏出結界時,胸前的靈石剛好失效。

眨眼間,他便倒地不起,視線逐漸模糊,隱隱約約看見南潯飛奔而來。他聽覺驟然弱化,快聽不清南潯的呼喚,聽不清周圍的一切聲音,大腦“嗡”的一聲,連世界都安靜下來。

白笙暈倒後,南潯同兩位雲之巔弟子將他背到偏房中休養,並在屋中點了安息香。

原本眉頭緊皺睡得極不安寧的白笙,在安息香的作用下焦慮的狀態也慢慢消失。

南潯向雲之巔的弟子詢問了原因,得知一切皆是因爲自己,無比自責的守着白笙,蓄滿一缸的淚水,等着白笙醒來後好好跟他邊哭邊道歉。

獨自一人自怨自艾有頃,他去端來一盆水將布浸溼擰乾,細緻入微的幫白笙擦拭臉和手臂。

他小心翼翼的擡起白笙的手臂,將那塊染紅的手帕解開,撕扯開衣袖。

“嘶…”深可見骨的抓傷,血肉外翻,南潯頓時嚇傻了。明明是傷的白笙,而他的心好像也被撕開了一樣痛。當時見到他爲他包紮時隔着衣袖竟沒有發現傷的如此嚴重。

這樣的傷痕還不只一處,南潯的淚水還在眼眶打轉,不知所措的衝出了房門找人幫忙,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雲之巔四處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