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青索性將窗子支了起來,從車裡看向尹莫幽,淡淡一笑,忽然低聲道:“你是不滿我救了莫老夫人嗎?”
尹莫幽看他看出來了,索性點頭。
宇青道:“莫老夫人年事已高,此次她得的是中風癱瘓之疾。”
尹莫幽瞪大眼睛,轉頭看向宇青,只見他笑容分外涼薄:“世人都懼死,其實在我看來,世間最容易之事,莫過於一死,如此陰毒婦人,只有讓她活着,才知這世間何爲苦難。”
尹莫幽聽得頓時咧咧嘴笑了
——這莫老夫人一看就是要強之人,她一生要強,處處都壓人一頭;
如今她若癱瘓在牀,身不能動,腿不能行,口不能言,連吃喝拉撒都無法自己做主,如此日日熬着,那才叫真正的痛苦。
原以爲宇青出手只是想讓莫天化欠他個人情,未曾想他還順便坑了莫老夫人一把。此人腹黑程度堪比廖幕城。
尹莫幽明瞭之後,頓時舒朗一笑:“王爺醫術高明,救死扶傷,這一次救得最好。”
宇青聞言也微微一笑,但見天青如洗,他的眸光皎皎如天邊星月:
“我剛來明月國的時候,常被人欺負得連飯都吃不飽,玉華公主於我有一飯之恩。”
尹莫幽端坐馬背,聽得一怔,低頭看宇青時,他的臉頰已經轉了回去,想來是不想讓她瞧見傷感之色。
尹莫幽心想,宇青六歲的時候,就來明月國爲質了,想必往事一起提就是淚。
他默默隱忍地活着,努力研究醫術毒術,方纔有今天這令人無法忽視的地位,就連烏暘國與明月國開戰,都不曾影響到他的安危,當然,這前提是烏暘國打了敗仗,明月國也樂得展示一下大國的胸襟威儀。
兩人如此默默地同行,但聽得車輪轆轆,馬蹄噠噠,一擡頭,已瞧見宇青王府隱身的竹林。
宇青請尹莫幽入內坐下,自己自去沐浴更衣,今兒到那污濁的地方走了一遭,他覺得渾身都如同沾染到了血腥氣,離開的腳步都匆忙起來。
尹莫幽無聊地坐着,待下人端上飯食時,方知剛過午間飯時,廚子端上尚熱氣騰騰的飯菜,說王爺交代了,讓她先吃着,他一會兒就過來。
尹莫幽也真是餓了,就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時候不大,宇青一身清爽的香氣翩然而來,兩人邊吃飯邊聊天。
如此吃飯的場景,這兩個多月來兩人相處得並不少,可宇青從不曾與帶着面具的尹莫幽如此面對過,故而有些不自在。
“每次到我這裡,你總是什麼都問,什麼都學,我也好爲人師,卻從來不知道,你對毒理懂得也不少。”宇青的話裡帶着絲絲幽怨,彷彿尹莫幽刻意隱瞞他一般。
尹莫幽大口地吃着飯菜,毫不拘謹道:“別說話那模樣,小女人似的,我懂得的還不是從你這裡見聞的?只是我善於聯想,也敢用而已,就說今兒讓你送去的兩種毒草,難道你不知道毒性?”
“狡辯,我知道毒性,可我卻不知道竟然能用來散開已死之人的瞳孔,幫着人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宇青顯然不信。
尹莫幽本來知道的醫術毒術就不比他多,故而只能稱自己是看閒書得來的認知,遇到那情況,突然就想起來了。
“你的身體如何了?”宇青心知她不願說的時候,問也白問,就主動扭轉了話題。
今兒早上尹莫幽與廖幕城匆匆離開,他一直擔憂尹莫幽的腹痛再次發作,他很清楚這種寒毒發作的規律,一旦開了頭,就會一次比一次嚴重,昨夜淋雨腹痛,今兒她又淋雨,是以擔心。
尹莫幽笑道:“好多了,不再痛,覺得身體暖暖的,多謝你的溫泉,不如一會兒再讓給我去泡一會兒。”
宇青點頭:“成,午飯後正好要睡子午覺,你不如就去泡泡唄,今兒你定也累了,對了,你那副手套哪裡得來的?瞧着質地霎是不凡。”
“別人送的,你看出來質地不凡了?那東西是什麼質地?”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如何瞧了一眼就能知道?”宇青一聽就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別人送的,能這麼捨得大手筆地送她禮物的除了廖幕城那敗家玩意兒,還能有誰?
其實他早已經看出來,那東西是雪山冰蠶絲做的。
只是他不敢相信,因爲那東西簡直是寸絲寸金!
廖幕城真捨得,這重色輕友的傢伙,他問廖幕城要一小段,對方都推三阻四,給那麼一點點,哪知道轉手就把足足兩隻手套的冰蠶絲送給這女人做手套,真是暴殄天物啊啊啊!
尹莫幽裝傻,做出不知道的樣子,也不好奇追問,宇青的心裡方平衡起來。
飯後,宇青又給尹莫幽號了脈,覺得她體內的寒氣暫時算是穩住了,就把昨夜的藥方修改了一下,命下人抓了給她熬藥喝,尹莫幽喝了藥,去溫泉裡泡着。
美美地睡了一覺,起身後覺得精神更好了,把往日計劃好的功課向宇青請教之後,就向他告辭回城,柏然午飯後就騎着馬來接她了。
尹莫幽想起一直沒有見到白羽風,就問柏然,白羽風回客棧沒有。
柏然乾脆地說:“還沒有。”
尹莫幽皺眉,這人去哪兒了?
昨夜跟着她進了內城,說是要尋訪故友,她告訴過他要他一早就回桂花巷附近的客棧,可他昨夜沒來,今兒到了下午竟還沒回來!
尹莫幽壓下心裡的擔憂,宇青此時也在午睡了,她想了想就沒過去與他告辭,自己與柏然一起出了宇王府。
“給!”出了府門前的小路,上了官道,柏然手臂微微揚起,勒住戰馬後將一物遞給尹莫幽,“這是宇王爺午睡前交給我,讓我給你帶來的。”
尹莫幽接來手中,見他遞過來的東西是一隻藥瓶和一封信,她當即便打開了,信中只有寥寥幾句話,字跡似仙骨支撐,其神高傲——想不到幾個月不見,宇青的字竟然有了這麼大的進步,真真意外!
那信上寫着:“此藥養陽驅寒,日服兩丸,早晚各一次,勿忘勿忘,盼好。”
尹莫幽看完後將信收起,藥丸也收好,這信無稱呼亦無落款,必是宇青怕她被識破身份才故意沒寫的。
這藥應是調理她的信期的。
她自昨夜在王府裡喝了湯藥後肚腹便沒有再疼過,她清楚地記得——腹痛是信期將至纔有的,只是她的信期許久未至,更不知何時會至,此藥應是調理身子緩解腹痛的。
尹莫幽品味着這難得的關切,擡起頭來時眸中融着暖意。
柏然斜着眼睛,他眼裡的不悅之色散去,原來剛纔尹莫幽抽出信紙展開看時,他自然瞧見那上邊短短的幾個字,交代的是藥丸的吃法,他以爲宇青是藉着他的手傳遞對尹莫幽的好感,知道自己多心之後,柏然有些不好意思。
宇王爺雖然脾氣怪了些,可他是主子的好友,明知道主子喜歡尹莫幽,自然不會對尹莫幽生出什麼非分之想,也去湊熱鬧。
二人策馬從郊外入了外城,直奔城門主街,轉而朝桂花巷走去,正走得有勁兒,忽聽後頭有人喊她。
“小李子——等等等等,我來了——我來了!”
尹莫幽勒馬回頭,微微凝眉,見白羽風從前街旁的一條巷子裡快馬趕來,他見了兩人,拱手一笑:“對不住,對不住,讓你們久等了,我久未見故友,敘舊敘得忘了時辰。”
柏然聽得差點笑噴,“小李子”!用小李子來稱呼尹莫幽這少年將軍,這稱呼,真真是別開生面!
尹莫幽掏掏耳朵,一副洗耳朵的模樣,她也被小舅舅這稱呼給雷到,沒好氣道:“你何止是忘了時辰,你是忘了日子。”
尹莫幽嗅着白羽風身上的氣息淡淡地皺眉,她對氣味敏感,此時他的身上有股子濃郁的脂粉香味兒,她是女人,這點絕不會聞錯。
她眯眼望了眼白羽風策馬跑出的巷子,那方向似是朝着西閭。
他——所謂的訪故友,是去青樓了?此時纔剛從青樓過來?
他可真敢!
白羽風看見尹莫幽那種皺眉的小眼神,仍笑得沒心沒肺:“哪是忘了日子,今早本該回客棧的,聽說桂花巷出了命案,那紅衣戲子的屍體被人剔肉削骨,剖腹挖心,死狀悽慘,嚇得我沒敢出門;
再者想着趕去桂花巷看熱鬧的人多了,我未必能擠得過去,乾脆就躲在老友處,再混了一頓午飯纔回來。”
此話一聽就知道他是在胡說,尹莫幽沒空聽他油嘴滑舌,道聲“走”,揚鞭而去,入城便往外城桂花巷馳去。
白羽風也不曾再說什麼,把馬急忙跟了上去。
今晨他聽得那般閒話,心急得不得了,自然知道與青州軍脫不了干係,哪裡可能有膽子繼續醉臥美人膝?他立刻就修書一封,着人快馬加鞭地送往了青州父親白宗唐的帳下。
尹莫幽回了客棧,一衆兵將都喜出望外,衆人圍着她問幾時到國公府去住。
瞧着大夥兒那急切的模樣,她知道定然是不喜歡這客棧以及桂花巷這不祥之地。
她也不喜!
不知道怎麼,聽得廖幕城的建議,她竟然毫不牴觸,甚至想着那麼大的國公府,住上這百來號人之後的場景。
見大夥兒都收拾好了,加上此時天空明朗,就乾脆地帶着人馬直奔內城,去了國公府安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