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書回想那日傍晚從這裡匆忙離開,乘坐着奇衣閣的送貨馬車。
彼時只覺得前途漫漫,不明白要跟着那個帶給他無限榮耀與希望的女子身後,要奔赴何處。
如今,他志得意滿地回京,歸心似箭,第一次那歸意不再僅僅因爲孃親與妹妹燃燒,還有那個風華絕代的少女,此次歸京,定能再見到她。
李鐵書身後跟着百人,風馳而來,狂風驟然而起,閃電噼啪,那暴雨竟然傾盆而下,掃打衆人臉龐,將士們端坐馬背,風摧不動他們挺直的腰背,雨澆不熄他們如鐵的意志,這區區百人,一望便如見一支強悍鐵軍!
這隊伍,這軍容,看得守城的兵丁都像被攝了魂魄。
李鐵書讓開一步,身後是位其貌不揚的單薄少年,但他白袍銀甲,眼神沉穩。
此人正是被尹莫幽頂替的李鐵蛋真人,他此時經過李鐵書、燕青等人的盡心輔佐,經歷戰場的無情錘鍊,已經儼然是一名出色的軍人。
李鐵蛋遞軍符腰牌進城時,那兵丁接了一看,頓時就滿臉堆笑、點頭哈腰,查看後雙手奉還,口中道:“喲!這位竟然是那青州軍的少年將軍李將軍,您這是要帶各位爺回京受封?”
李鐵蛋接了軍符,收好,點頭,坦然地迎接了那無數雙仰慕不已的視線。
他出身寒微,從不曾想到有一日堂兄能幫他站到如此高的位置,受人敬仰崇拜。
這份榮耀是那個從不曾謀面的女子幫他打出來的,堂兄告訴他,這是無數人燒高香都得不來的榮耀,那個驚才絕豔的女子,會帶領他們李家一步步走出貧賤,有朝一日必入朝堂、高官加身,蔭庇後世子孫。
他生活在底層,白眼早已看慣,故而並不以頂替尹莫幽爲恥,相反,他努力地讀書訓練,完成堂兄交給的無數任務,只爲了在假扮她的時候,不被人看出破綻。
尹莫幽給他樹立了一個並不難扮演的新形象,孤僻、少言、若不得不說話,常常直白無比,故而,他這幾個月雖然過得前所未有的勤奮艱辛,卻也見識了此生永遠不可能見識到的風景。
比如此時,面對那無數雙敬仰羨慕的視線,他淡然點頭,而後挺直了背脊,繃着臉在馬上坐了。
城門內外好奇不已的百姓聽聞此言“嗡“的一聲,都開始低聲議論。
“這些人就是白總督帶去青州抗擊烏暘國小崽子的青州軍?”
“這軍容氣概,怪不得能把烏暘國的賊鬼子揍得哭爹喊娘!”
“前頭那個就是李將軍?還真是個英氣勃勃的少年郎!據說能斷案又能打仗,怪不得能少年得志,官居將軍!”
“哎,瞧見那黑臉的書生沒?怎麼瞧着如此面熟?看他那坐騎,一瞧就是匹神駒!還從不曾見過有他這樣把儒衫穿出如此氣勢的人!”
沒有人認出李鐵書,他今日的神采氣度,遠非當日那陰鬱不舒之態。
一位士兵一直在打量燕青,覺得明明認識這個人,卻又有些拿不準
,當初那鮮鎧麗服的俊美的紈絝侍衛,如待目光冷厲,滿臉風霜帶着刀疤。
直到他親手接了腰牌,看到燕青二字,確定正是他認識的,這才熱情地招呼:“哎,這位不是燕侍衛燕爺嗎?您老啥時候去青州打仗了?”
燕青接了腰牌,抿脣點頭,眼含笑意,他料不到還有人認得他燕青:“軍務在身,就不與你嘮叨了。”
那士兵頓時喜得大叫:“真是燕爺,你這一上戰場,瞧着比往日的模樣更威武。”
他當真變得威武了嗎?
或許吧,當他的心不再汲汲於功名富貴時,一切都不再能讓他變得軟弱。
燕青驅馬而前,入了城門,他的視線不由落在城門內也等着入城的一輛烏黑棚頂的馬車上。
那馬車嚴嚴實實,可他以軍人的警覺,感覺那股不自在正是來自那個方向,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讓他如芒刺在背。
誰會躲在馬車裡窺視他?
他想到那張高貴優雅、美豔高熾的面孔來。
是她改寫了自己的人生,是她給他開啓了另一扇看世界的大門,他從來不知道,那個他以爲高高在上的豪門貴女,竟然有一日隱身行伍,頂着一張貌不驚人的面孔,在悄悄地籌謀策劃他無法窺視出全貌的大局。
在他以爲自己身份超然,蔑視其他兵丁的時候,真正高貴的人在做着最微末的訓練。
他想到尹莫幽對他的襟懷與關切,隱約生出一絲希望來,難道她是爲了自己婢女紫芍,才把他從絕望的深淵裡拉出來的?
旋即他就掐滅了那個念頭,當日他俊美時,丈母孃還看不上他,如今跛了腳,絕了仕途,紫芍若生了嫌棄,尹莫幽自然不會捨得勉強她。
他的跛腳,今日騎馬看不出來,明日金殿受封,看出來的人就多了。
不過,這些他都不再那麼在意了。
燕青的猜測是對的,此時那輛馬車裡坐着的正是尹莫幽與紫芍。
尹莫幽眼神幽微地望着那隊經由她外公之手鍛造的鐵血之軍,不由想起當日千里奔赴青州時的場景,一轉眼,這些人就都衣錦還鄉了。
她的視線停留在騎着神駿白馬的李鐵書身上,此人前世在備受排擠的不幸中,依然能夠憑着自身的能力從底層士兵,到最後被廖智遠封王拜爵,自然有過人之處,如今,她從他的眼裡望見從不曾見過的光彩,宛如美玉從璞石中初顯。
她從他的眼裡看到了躊躇滿志。
“小姐,他看到我了!”紫芍雙眸噙着淚水,慌忙朝後躲藏,緊緊地抓着尹莫幽的手。
尹莫幽回過神,把視線落在燕青的身上,幾個月不見,燕青身上的陰鬱之氣盪滌一空,那帶着刀疤的臉上,顯示出他經歷過什麼樣的惡戰。
此時的燕青如同一把磨亮的劍,透着內斂的鋒芒,鐵血氣質,令人望而生畏。
“我會把你的話帶給他,等着好消息吧。”尹莫幽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那汗溼的手心,告訴尹
莫幽,紫芍此刻有多激動多在意,她明知道燕青跛腳,卻依然有此表態,這丫頭的心思還真與衆不同,知道看男子不能看表面。
百姓們議論紛紛,青州兵不由腰板挺得更直,昂首遠望。
守城的兵丁一一看過腰牌點清人數,賠笑請入。
李鐵蛋在前,親衛燕青率人在後,李鐵書壓着最後的陣腳,這百人井然有序地進了京城的城門。
從京城遠郊的窮鄉僻壤,走到明月國最南部赤地千里之外的海岸邊界;再由草木滋生的青州山走回這富麗古雅的京城,這是他們夢裡都一直想回的皇城,如果不是徵兵入伍,他們此生都沒有可能如此榮耀地歸來。
多年以後無數人想起今日,他們才知道,這不過是他們走向皇城的第一步。
外城的桂花巷裡有家頗有名氣的戲樓,此時滿園星星點點的桂花,滿園浮蕩着桂花的香氣,乍遇暴雨,那桂花卻不曾凋零滿地,新綠的葉子映着米色的小小花朵,似能灼灼映亮人的眼。
暑日遇到如此痛快的一場大雨,人人都覺得爽快。
那戲臺四周如同蒙生了水霧,三面閣樓軒窗圍着戲臺,臨窗而望,臺上咿呀吟唱的名伶麗服翩然,美貌猶如瑤池仙子。
桂花班是京城名頭最響的三大戲班之一,八月桂花開,桂花園賞戲最好的時節便是此時節。
今兒桂花園一早就謝絕了踏雨而來的各方貴客,因爲三日前桂花園就被青州軍的李將軍包了場子。
寬敞的圍着戲臺的大廳裡擺開十桌,桌上但見佳餚精緻,映着窗外那掛着的串串紅燈籠,一串燈籠照亮一寸旖旎美景,只覺得桂花煙雨,笙笛悠揚,名伶如畫,唱腔柔婉。
圍桌而坐的少年們低着頭,他們面對烏暘強敵都毫不畏懼的模樣,此刻卻俱垂了眼睛,不敢看面前臺上美如仙子的戲子,只盯着桌上飄香的佳餚。
“軍中忌酒,明日面君,故而此宴無酒,只有佳餚,不必拘禮,開席。”尹莫幽戴了面具,端然坐於中堂首桌,與她同席的有白羽風、柏然、李鐵書、李大柱、燕青和他們營的幾個陌長都尉。
“李將軍,這地方一定很貴吧?”李大柱憨厚地問。
打勝仗的時候,他們在伙頭營裡,也吃過不少雞鴨魚肉,可若論精緻程度,離面前的這一桌菜差得遠,別說香氣,單是賣相都能甩出老遠。
再瞧這富麗優雅的園子,包一晚得多少銀子!
“這一桌子菜得好幾十兩銀子吧?”一個少年問,那清朗的聲音,映着戲臺上的咿呀柔美的唱腔,煞是好聽。
柏然嗤笑一聲,這桌菜若是出自名廚之手,一道菜就得幾十兩銀子!
這戲園子裡的名伶瞧着姿色不俗,夜裡應該是要出場子的,估計個個都是京城裡那些士族子弟的榻上嬌客。
這園子一包,一夜的點戲、出場子費、流水花銷,都得算在尹莫幽頭上,絕非小數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