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天政是天快亮的時候到的。
跟隨他來到離水港外的還有近百艘大船。
東方雖然微白,海面上卻瀰漫着大霧,船行霧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紀家軍負責近海戒備的船隊發現對方,上前攔截,等靠近了不由暗吃了一驚,這麼多船,若不是虛張聲勢的話幾萬人都裝得下,撿着這節骨眼,悄無聲息直奔離水港而來,顯是沒安好心。
鍾天政坐在當中一艘大船的船頭上,身邊跟着林庭軒。
這段時間鍾天政的手下雖然爲他找來不少靈丹妙藥,但他身體恢復得並不好,洞簫在手不能吹奏,至於開弓射箭、與人交手更是不敢輕易嘗試。
林庭軒見他眼望朝陽初升的一抹紅,神情鬱郁,在他身後彎腰道:“公子,離水港就要到了,公子真是神機妙算,一早帶着咱們退到海里等着,就不知道李承運他們是不是識時務。”
鍾天政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先前退入東海,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到底不是咱們做的局,被動應付,每一時每一刻都有變數,誰又能說得清。”
他回頭西望,也看到了晨霧中的小青山,慢慢露出一絲笑容:“不過好在目前看來咱們的運氣不壞。”
林庭軒偷眼瞧見鍾天政雖然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敢多言。
此時前面大船停下,前後船上傳令兵吆喝一陣,知道是遇上了離水港的水軍。
鍾天政吩咐幾句。林庭軒領命,一路飛躍到前船上同巡邏的船隊交涉。
不大會兒工夫,碼頭上的李曹就接到了消息:鍾天政率戰船百艘。陳兵離水港外。
他的原話是,非常時期,唯有兩家聯手才能抵禦白雲塢以及吉魯國的大軍,化解此次離水危局,他已經集齊所有人馬趕來幫忙,而李承運也該拿出誠意,立刻釋放東焱戰俘。
李曹早得了杜元樸授意。當即命人毫不客氣地回話:“國公爺說了,城我們有數萬戰俘幫着守,管他白雲塢黑雲塢一概不懼。至於你鍾天政之前設下毒計,挑唆譚夢州非要與顧姑娘鬥樂,害顧姑娘墜崖,此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要打就打。沒什麼好談的。”
林庭軒聽了這話,冷笑道:“公子,這些人還真是煮熟了的鴨子嘴硬。”
鍾天政沒有理會他,嘆了口氣:“再去傳話,鬥樂那事與我沒有半關係,我也不願顧文笙與譚老賊同歸於盡,再說我之前對她實力有所低估,沒想到她能同譚老賊打成平手。只有那白雲塢主纔對《希聲譜》有這麼大的信心。”
同一時刻,離水西城樓上。官兵、百姓以及衆多想要立功的戰俘齊心協力,又一次化解了敵人如潮水般的攻勢。
這時候天色微明,李承運等人已經弄明白吉魯國攻城的主帥並非特慕爾,大約是他手下的哪一員大將,而白雲塢衆雖有幾十人,其中也不見那個白雲塢主。
李承運等人不敢心生慶幸,不在這裡,十有便是追擊紀南棠去了。
白雲塢衆在杜元樸的陣法面前接連碰壁,吃了幾回虧,曉得了厲害,趁着吉魯大軍整隊的工夫在城前勸降。
李承運冷冷聽了一陣,道:“問問他們,譚家怎麼回事?順金斗樂可是他們從中推波助瀾?”
白雲塢衆聽了城樓上士兵喊話,一齊哈哈大笑,爲首之人得意道:“譚老兒和顧文笙因樂而生,因樂而死,不如此,怎見得我們塢主對他二人的重視和成全?”
雖未挑明,囂張若此。
在他們眼中,紀南棠已經完了,李承運被困孤城,離水城破只在今日,就算仗着那陣法困獸猶鬥,也堅持不過三兩個時辰。
碼頭那邊,鍾天政爲擺脫嫌疑,已經派人往返解釋了好幾趟,林庭軒十分不耐煩,道:“公子,他們明顯是在以此拖延時間!”
鍾天政眼望冉冉升起的朝陽,目光帶着些許惆悵,不以爲意:“沒關係,再派人去。和那李錄事說,既然東焱的士兵們已經在幫着守城了,相信李承運會信守承諾,待挺過此劫之後放他們回國,至於那些將領我量他也不敢用,限他巳時之前把人交給我。否則別怪咱們上岸自己去找人。”
“是!”林庭軒大聲道,心說早該如此了。
“連同名冊一起送去,叫段老逐人覈對,以免他們又推三阻四。”
林庭軒親自去下這最後通牒,暗道叫你們拖延,公子這回連時限都定好了。
他卻不知杜元樸一早想到鍾天政會率人前來,從昨天半夜就開始準備,該做的手腳都做了,李曹深知內情,暗自慨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吾等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若老天爺實在不肯成全,那也是無法。”
經過這來回幾次折騰,水軍斥候已經初步探明鍾天政所率精銳大約在七八千往上,這若是真衝上岸趁火打劫,怕是要成爲壓垮離水防禦的最後一根稻草。
城頭上杜元樸得報,留下百餘人繼續列陣保護李承運以及一干高級將領,他帶着餘人趕回將軍府和紀彪幾個回合。
段正卿已經被放了出來,見面一團和氣,實際暗藏殺機。
巳時將至,他拿着名冊逐一覈對紀家軍交來的東夷將領,也不知鍾天政從哪裡搞來的名冊,同自白州押回來的人員竟是大差不差。
杜元樸暗自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鍾公子這份名冊可是老黃曆了,這段時間在牢裡病死了不少,還有那罪大惡極的,亦早被處決以平息民憤,剩下的都在這裡。不過我敢說,這其中一定有鍾公子最想要的人。”
段正卿見眼前只稀稀拉拉站了七八個人,不禁皺了皺眉。等對到沙昂的時候,着意打量了一下他,鬆了口氣,以惋惜的口氣淡淡道:“大公子屈身爲囚,整個人都憔悴多了,老朽差兒沒敢認。”
沙昂臉色蠟黃,抖若篩糠:“你想幹什麼?老傢伙。你休想幫着那雜種折辱本帥!”
停了停,他又惡狠狠恐嚇道:“我爹不會放過你的,還有那雜種!”
段正卿嘆道:“大公子是被紀家軍關糊塗了麼。我家公子好心來救你,走吧。”說着他瞥了一眼縮在沙昂身旁的藤洪原,這人他也認識,沙昂的一條惡犬。背地裡沒少說鍾天政壞話。現在面如土色,可是知道怕了?
杜元樸笑眯眯道:“我看巳時快到了,不如現在就送諸位去碼頭,以免鬼公子心急,發生不必要的誤會。”
紀家軍將一衆俘虜綁成一串螞蚱,往港口押送。
走在城中,喊殺聲遙遙傳來,氣氛緊張得叫人透不過氣。段正卿道:“這段時間多謝諸位盛情款待,我可以勸說我家公子派人幫忙禦敵。只怕諸位信不過我們。”
杜元樸由親兵推着,落在隊伍後頭,笑道:“是啊。敵人的敵人,也不一定就是朋友。”
段正卿聽他如此直言不諱,不禁搖頭苦笑:“我家公子對形勢的判斷少有人能及,眼下你們若是被白雲塢滅了,整個大梁十二州無人可與之抗衡,我們這些人就只好退出,避其鋒芒於海外。”
杜元樸笑了笑,心說那可不一定。
往往越是出人意料的舉動,越容易得到巨大的好處。
眼看着快拖延到中午了,能不能過了這一關,還要看接下來的這半天。
冒險把上萬俘虜送去守城之後,總算堪堪擋住了吉魯大軍,最大的變數就是鍾天政了,知道他是來打劫的,可就算是杜元樸,也不敢斷定他會討好處就走,還是最終露出獠牙,給離水以致命的一擊。
段正卿說的雖然有理,可這畢竟是除掉李承運和自己這些人最好的時機了,姓鐘的會白白放過麼?
可惜顧姑娘出事了,若她好好的,鍾天政也不敢這麼囂張上門。
一行人來到碼頭,段正卿望見遠處海面漂着密密麻麻的戰船,露出激動之色,深吸了一口氣,左右四望,笑道:“怎的沒見紀家軍有多少水軍,都去守城了麼?”
他說的也不錯,碼頭上已經看不到前兩天百姓聚集的場面,只有百十個漢子在岸邊拉動纖繩,用船隻運送石頭木料,加固港口的防禦。
沙灘上擱淺着數十艘破船,一堆堆的石頭木料看着很是凌亂。
偌大的港口,統共只有數百兵士,船上寥寥幾人,大多數都聚在遠處平臺附近。
段正卿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的林庭軒。
他舉手示意,正待打招呼,突覺身旁風動,一股大力向他撞來。
身後數丈遠杜元樸驚呼出聲:“段先生,留神!”
這聲音在他聽來格外假惺惺。
段正卿吃驚回望,向他惡狠狠撲來的竟是沙昂,藤洪原緊隨其後,這主僕二人不知何時掙斷了繩索,直奔他而來,滿臉都是殺意。
段正卿敢隻身到離水來,但把生死置之了度外,但他真沒料到會出現這等事!
杜元樸叫道:“保護段老,千萬別叫他被人挾持!”
這無疑是提醒了沙昂二人,沙昂已經掐住了段正卿的脖子,本想將其擰斷,聞言趕緊卸去了七分力道,大喝一聲:“誰敢過來,我便要了這老兒的命!”
杜元樸舉手道:“別別,沙昂你千萬冷靜,我們本已要放你走了,何必多生事端?”
沙昂獰笑一聲,並不答話,和藤洪原一邊一個,拖着段正卿往海灘上倒退。
藤洪原厲聲叫道:“船呢,快開船過來!否則我們立刻宰了這老兒!”
林庭軒離遠看到出了變故,往這邊趕來。
突然就聽“撲通”一聲響,岸邊一艘船上載的巨石被人推下水,水下有人探出個腦袋,以東夷話衝這邊喊:“大帥,藤將軍,快來這邊。”
杜元樸微微變色,叫道:“快攔住他!”
偏他帶來的那些士兵正忙着制服其他俘虜,一時無人能空出手來。
沙昂眼見林庭軒奔近,雖不認識喊他那人,但此時別無選擇,喝道:“快上船!”
兩人挾持段正卿上船,水下那人也翻身上來,船的纜繩早被他弄斷,一見沙昂三人上來,立刻奮力划船,他雙臂力氣很大,又擅於操舟,眨眼工夫那船就離了岸,往大海中駛去。
等林庭軒趕至,船已離岸二三十丈遠,他見海里漂着不少船隻,明明在紀家軍的地盤上,卻無人上去攔截,怒道:“爲什麼不追?”
杜元樸正色道:“我等只管放人,不管捉人!”
林庭軒舉劍欲擲,猶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到底怎麼處置沙昂,鍾天政沒有明話,他不敢擅自決定,不過區區一艘小船,在這沒有一物遮擋的大海上,公子若是下令追擊,它還能逃到天邊去不成?
且說沙昂眼看着離岸越來越遠,鬆了口氣,緊張之下用力太大,段正卿已經被他掐得翻了白眼,沙昂鬆了鬆手,有些猶豫怎麼對待這老東西,就聽划船的漢子以東夷話道:“大帥,對方很快會追來,船上載的東西越少,速度便越快!”
沙昂一聽是這麼個理,哪還管段正卿死活,伸手一推,便將他推進了海里。
“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要幫我?”
“大帥,您不記得了,小的是長田將軍的親兵啊。樑人逼小的和其他人一起給他們修港口,小的趁機躲在水裡,想等天黑再逃,沒想到竟遇上大帥和藤將軍!”
沙昂疑道:“長田允?”
“是啊,長田將軍死得好慘,小的早晚要殺盡樑狗,給將軍報仇。”
沙昂鬆了口氣:“多虧了你。等回了大東焱,我定會好好獎賞你倆。”吩咐藤洪原趕緊幫着划船。
藤洪原想不通:“大帥,樑狗爲什麼不追咱們?”
沙昂嘆道:“大約是覺着反正要把你我交出去,何必多此一舉。”
藤洪原道:“若能逃回去,小的一定好好拜祭祖先,祖宗保佑,不用落到奸賊手裡,落到他手裡,斷不會給小的個痛快。”
且說鍾天政接收其他幾名俘虜的同時,聽說沙昂和藤洪原逃了,不禁氣笑了:“紀家軍裡誰給我耍這花招,從本公子眼皮底下,能叫他逃了不成?”
他當即下令分出十餘條船去,務必要活擒沙昂,而後看了看眼前誠惶誠恐的林庭軒,收了手中洞簫,長身自椅子上站起:“走吧,其他的人隨我去會一會李承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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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後臺頗不習慣,不知會不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