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爲,程朱講知先行後是不對的,王守仁講知行合一更是不對的,應該說行在先而知在後。他引《尚書·說命》中的兩句話說“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又引孔子的一句話說“仁者先難而後獲”,認爲難者在先,他說:“艱者必先也,先其難而易者從之易矣。”行難,所以行在光。他從行難知易來論證行先知後,這種論證是不精確的,但他肯定行在先,這是他的創見。他認爲,“知也者,固以行爲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爲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他有時還接受了程朱“理具於心”的客觀唯心主義觀點,如說:“萬物皆有固然之用,萬事皆有當然之則,所謂理也。……具此理於中而知之不昧、行之不疑者,則所謂心也。……故理者人心之實,而心者即天理之所著所存者也。”
他誇大了思維的作用。事實上,隨着歷史的發展,新事物層出不窮,有許多新道理,被現代人所認識,卻是古代人所不能認識的。王夫之肯定一切理都是可知的,這是正確的;但講心中即具有一切理,這就滑到唯心主義裡去了。
萬物都有它固然的作用,萬事都有它當然的準則,這就是所謂理。含有此理於其中,而認識明確、行動堅定,這就是所謂心。所以,理就是心的實在內容,心就是天理所在之處。這樣,他雖然一方面批判了程朱理在事先的唯心主義謬論;另一方面卻又同意了程朱理具於心的觀點,沒有能夠把唯物主義的認識論貫徹到底。
他又認爲,關於事物的認識是從耳目感覺達到思維,耳目的見聞是有限的,而思維的作用卻是無限的。物質世界有其客觀規律,即所謂理。人的眼雖然不能看到所有的顏色,耳雖然不能聽到所有的聲音,語言雖然不能表達所有的意義,但是心卻能得到所有的道理。心可以說是“具體而微”的天。他說:“目所不見之有色,耳所不聞之有聲,言所不及之有義,小體之小也。至於心而無不得矣。思之所不至而有理,未思焉耳。故日盡其心者知其理,心者天之具體也。”
王夫之還指出,知行是相互作用的,所以也是互有區別的。同時,正因爲兩者有區別,才能夠相互作用;如果沒有區別,也就談不上相互作用了。他說:“知行相資以爲用。……則於其相互,益知其必分矣。同者不相爲用,資於異者乃和同而起功,此定理也。”因此,王守仁講知行合一,取消了知與行的區別,就完全錯誤了。王夫之指出,王守仁講知行合一,其實是“以知爲行”,他所謂的知不是知,他所謂的行也不是行。退一步講,他所謂的知還可以說“若有所見”,而他所謂的行則確然不是行。因爲,他是“以其所知爲行”。這種“以知爲行”也就是“消行以歸知”,因而也就完全否認了行的必要。王夫之對王守仁知行合一論的批判是深刻的,確實擊中了要害。
這是說,知是依靠行的,行卻不必依靠知;由行可以得到知的效果,由知卻未必能得到行的效果。同時,行可以包括知,知卻不能包括行,知是不能脫離行的;所以說:“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君子之學,未嘗離行以爲知也必矣。”這就是說,知行二者之中,行是根本的。這是樸素唯物主義的觀點。
四、抽象的人性論
在人性問題上,王夫之仍然講抽象的人性論,但他運用變化日新的觀點於人性問題,提出了別開生面的“性日生日成”論,對於唯心主義者的人性不變的形而上學觀點進行了批判。他肯定古語“習與性成”是正確的,習慣與本性相互作用、相互結合,習慣變了,本性也隨而變化。他說,人類生活於自然界中,人的身體取自於自然界二氣五行的材料,“二氣之運,五行之實,始以爲胎孕,後以爲長養”。
他強調了生活的重要性,反對道學唯心主義的禁慾主義,這在當時是具有啓蒙意義的思想。他有時也強調天理,認爲天理雖然不能脫離人慾,而人慾還應受天理的裁製。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有完全擺脫理欲之辨的影響。有時他又認爲,“人慾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人慾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即人人的共同的即是天理之所在。而這共同的主要就是飲食男女之慾,“飲食男女之慾,人之大共也”。這種以爲人人有共同的的觀點,還是抽象人性論。
人的感覺和思想反映自然界的現象與規律,“口得之成味,目得之成色,耳得之成聲,心得之成理”。自然界是變化日新的,人的身心各方面也都“日非其故”,所以人的性也是日日新生的,是“日生而日成”的。由於“形日以養,氣日以滋,理日以成”,即身體日日發育,理性也日日成熟,所以,每一人的本性都在發展變化的過程中,自幼而少,而壯,而老,本性隨生活的變化而變化。同時,“目日生視,耳日生聽,心日生思”,所以,人的感覺和思想都是變化日新的。王夫之最後的結論是“性屢移而異”,“性也者,豈一受成型,不受損益也哉”。
王夫之反對宋代周敦頤、二程等所講的“主靜”的道德修養法,強調了動的重要性。他認爲,與其講靜,不如講動。性表現於情感,情感表現於才能,而情感與才能都表現於活動。“與其專臺靜也,無寧言動。……性效於情,情效於才。情才之效,皆效以動也。”這是對唯心主義者宗教式的修養論的批判。
沒有一成不變的本性。這是王夫之在人性學說中獨創的見解,他否認了人性固定不變的形而上學觀點。
在這個“性日生”論中,王夫之也還保存了道德先驗論的因素。他承認人初生時是接受了天賦的理性的。他說:“初生之頃,非無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無所命,則仁義禮智無其根也。”但他又說,如果不是日生日成,那初生的天賦是不起作用的。“年逝而性亦日忘也”,理性主要還是靠後來的培養。
他更認爲,唯有動,才能調整自然的變化,才能做到人定勝天。他說:“聖人之志在勝天,不容不動也。……則爲功於變化屆申之際,物無不感,天亦不能違也。”這也就是說,唯有動,才能積極地有所作爲。
王夫之進一步提出對於程朱、陸王學派的理欲之辨的批判。在他看來,所謂天理人慾並不是絕對對立的,而是相互統一的,天理即在人慾之中,離開人慾也就無所謂天理。他說:“禮雖純爲天理之節文,而必寓於人慾以見。……故終不離人而別有天,終不離欲而別有理也。”
五、進步的歷史觀
在歷史觀方面,王夫之提出了許多超越前人的新見解。首先,他闡發了歷史進化的觀點。他指出,歷史是發展的過程,後來勝於往古,上古時代並不是理想的境界,秦漢以後的情況事實上比夏商周三代更好些。
道學唯心主義者都宣揚歷史退化論,認爲堯舜及夏商周三代是最好的時代,以後是一代不如一代。王夫之斷定今勝於古,打破了上古時代是理想境界的神話。
他認爲,三代是分封諸侯,貴族世襲;秦漢以後改爲郡縣制度,地方官吏不能世襲。官吏選擇不當也會殘害人民,但可隨時撤換,比起世襲的貴族來總是好多了。秦漢以後,每一朝代的年數比三代爲短,所以郡縣制度並非於天子有利,但對於人民的害處是比較輕些了。這樣,他肯定秦漢以後比上古三代好,歷史是前進的發展過程。
理與勢不能割裂開來,當做兩件事去看。他又認爲,勢的必然就是理的當然,“勢之順者即理之當然者已”。他的理勢統一論與他在自然觀方面的“理在氣中”,論是一致的。他說:“其始之有理,即於氣上見理,迨已得理,則自然成勢,又只在勢之必然處見理。”物質世界具有客觀規律,在歷史上,這客觀規律便表現爲必然的趨勢。
王夫之更指出,歷史的發展趨勢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歷史向前發展常常是通過一些皇帝大臣的活動,這些皇帝大臣圖謀自己的私利,卻不一定實現自己的願望,然而卻促進了歷史的向前發展,使歷史前進一大步。他以秦始皇、漢武帝爲例證說:“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罷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武帝之始聞善馬而遠求耳……然因是而貴築昆明,垂及於今,而爲冠帶之國,此豈武帝張騫之意計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
王夫之進一步肯定,在歷史的前進的發展過程中,有其必然的發展趨勢,而這發展趨勢中有其內在的客觀規律,歷史事件是由於必然趨勢形成的,而趨勢表現了事情中固有的規律。沒有脫離勢的理,也沒有不表現理的勢。他討論了“理”與“勢”的問題,提出理勢統一的觀點。他認爲歷史的固有規律與歷史的必然趨勢是相互統一的。他說:“勢者事之所因,事者勢之所就,故離事無理,離理無勢。勢之難易,理之順逆爲之也。理順斯勢順矣,理逆斯勢逆矣。”歷史的發展過程,每一時期有它的必然趨勢,這趨勢就是理的表現。他強調理勢的統一說:“凡言勢者皆順而不逆之謂也,從高趨卑,從大趨小,不容違阻之謂也,夫然又安往而非理乎;知理勢不可以兩截溝分。”
秦始皇爲鞏固自己的政權,廢棄分封諸侯的辦法,採取郡縣制度。他的政權只兩代就消滅了,郡縣制度卻從此確立起來,歷史前進了。漢武帝爲了實現自己的,尋找好馬,開通“西夷”,結果使貴州雲南等西南一帶變成爲文明地區。他講,歷史的這些發展變化,都是由於天,是天使之然。這裡所謂的天是什麼呢?他說:“夫豈有蒼蒼不可問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勢之順而已矣。”
他曾寫過一篇《君相可以造命論》,雖然斷言君相“不能自造其命”,卻認爲君相可以“造民物之命”,即可以創造國家人民的命運。他肯定人定勝天,這是正確的,但他把人定勝天的作用,不是歸之於羣衆,而是歸之於所謂聖人,過分誇大了偉大人物的作用。
天乃指理而言,而理只是必然的趨勢。他這裡所謂天不是上帝的意志,不是絕對精神的作用,因爲他不承認有在氣之先的理,在本質上這裡所謂的天乃是指歷史的客觀規律。王夫之認爲歷史發展有其客觀的規律,秦始皇建立郡縣制,漢武帝開發西南,主觀上是追求私利,客觀上是歷史的客觀規律與必然趨勢在那裡起作用。
王夫之闡明瞭歷史進化的觀點,並且認爲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有客觀規律,而這規律即在於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之中。這些都是深刻的見解。但是,在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這個問題上,他仍然停留在英雄豪傑創造歷史的唯心史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