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以中國之大,豈其區區東北一個小部落所能吞併?金朝的兵力,不算不強,然而始終不能吞滅南宋,便是一個證據。然則明朝的滅亡,並非清之能滅明,還只是明朝人的自己亡罷了。
北部淪陷之後,明朝的潞王常淓、福王由崧,都避難南來。當時衆議,因潞王較賢,多想立他。而鳳陽總督馬士英,挾着兵力,把福王送到儀徵。衆人畏懼他,只得立了福王,是爲弘光帝。士英引閹黨阮大鋮入閣,而把公忠的史可法排擠出去,督師江北。正人君子,非被斥,即引去。弘光帝又沉迷聲色。南都之事,就不可爲了。
清朝能入關,也並非全靠自己的兵力。佔據北京,已爲非望,如何會有吞滅全中國的心理呢?所以世祖入關後,給南方的檄文,還有“明朝嫡胤無遺,勢難孤立,用移大清,宅此北土。其不忘明室,輔立賢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理亦宜然,予不汝禁”之語。然而南都既不能自立,清朝就落得進取。當清兵入北京之後,即已分兵打定河南、山東、山西。及世祖入關,又遣英親王阿濟格,帶着吳三桂、尚可喜出榆、延;豫親王多鐸,帶着孔有德出潼關,以攻陝西。李自成走死湖北的通城。多鐸的兵,就移攻江南。這時候,史可法分江北爲四鎮。而諸將不和,互相仇視。武昌的左良玉,又和阮大鋮不合,以清君側爲名,舉兵東下。大鋮大懼,急檄可法入援。可法兵到燕子磯,左良玉已死在路上,其兵給守蕪湖的黃得功打敗了。可法再回江北,則清兵已至。可法檄諸鎮赴援,沒有一個來的。可法守揚州七日,城陷,死之。清兵遂渡江而南,弘光帝奔蕪湖,清兵追襲。黃得功拒戰,中箭而死。帝遂北狩,後來殉國於北方。清兵直打到杭州而還。時爲1645年。
於是明人奉魯王以海,監國紹興。唐王聿鍵,即位福州,是爲隆武帝。當清兵初入北京之日,曾下令,強迫人民剃髮。二十日之後,又聽民自由。及下江南,復下剃髮之令。於是江南人民,紛紛起兵抗拒。然既無組織,又無訓練,大多數旬月即敗。清廷復遣肅親王豪格和吳三桂攻四川。張獻忠陣歿於西充,其黨孫可望、李定國、白文選、劉文秀,潰走川南,旋入貴州。清兵追至遵義,糧盡而還。貝勒博洛攻閩、浙,魯王走入海。隆武帝頗爲英武,而爲鄭芝龍所制,不能有爲。時何騰蛟招降李自成餘衆,分佈湖南、湖北。楊廷麟也起兵江西,恢復吉安。隆武帝想出就廷麟,未果而清兵至。帝從延平走汀州,入於清軍。後來崩於福州,時爲1647年。
明人又立唐王之弟聿於廣州,桂王由榔於肇慶,是爲永曆帝。清使李成棟攻廣東,聿殉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攻湖南,何騰蛟退守桂林。金聲桓攻江西,楊廷麟亦敗歿。未幾,李成棟、金聲桓都反正,何騰蛟乘機復湖南。川南,川東亦來附。於是永曆帝有兩廣、雲、貴、江西、湖南、四川七省之地,形勢頗張。而張名振亦奉魯王,以舟山爲根據地,出入江、浙沿海。清廷乃使洪承疇鎮江寧,吳三桂取四川,耿仲明、尚可喜攻江西,孔有德攻湖南。金聲桓、李成棟、何騰蛟都敗死。1650年,清兵進陷桂林,瞿式耜亦殉節。明年,張名振和起兵浙東的張煌言合兵攻吳淞,不克,而舟山反爲清所襲陷,二人奉魯王奔廈門。
永曆帝避居南寧,遣使封孫可望爲秦王。可望遣兵三千,扈桂王居安隆;而使劉文秀攻四川,李定國攻桂林。孔有德伏誅。吳三桂也戰敗,逃回漢中。清乃命洪承疇鎮長沙,以保湖南;李國英鎮保寧,以守川北;尚可喜鎮肇慶,以保廣東;無意於進取了。而永曆帝因孫可望跋扈,密使召李定國。定國迎帝入雲南,可望攻之,大敗,遂降清,洪承疇因之請大舉。1658年,清兵自湖南、四川、廣西三道入滇。李定國扼北盤江力戰,不能敵。乃奉帝如騰越,而伏精兵於高黎貢山。清兵追之,遇伏,大敗而還。時劉文秀已死,李定國、白文選奉帝入緬甸。1660年,三桂發大兵出邊。緬人乃奉帝入三桂軍。1662年,爲三桂所弒,明亡。此時清世祖亦已死,這一年,是聖祖的康熙元年了。
明朝的統緒雖絕,然而天南片土,還保存着漢族的衣冠,和清朝相抗的,是爲鄭成功。成功是芝龍的兒子,芝龍降清時,成功不肯順從,退據廈門,練着海陸兵,屢攻沿海之地。清兵入滇時,成功大舉入江以圖牽制。破鎮江,薄南京,清廷大震。旋爲清兵所襲破,乃收軍,出海而還。1660年,成功攻取臺灣。於是務農練兵,定法律,設學校,築館以招明之遺臣渡海,歸之者如織。天南片土,儼然獨立國的規模了。
即以閩、廣、雲南而論,實亦非清朝實力所及。清朝的定南方,原靠一班漢人降將,所以事定之後,仍不得不分封他們,以資鎮攝。於是以尚可喜爲平南王,鎮廣東;耿仲明爲靖南王,鎮福建;吳三桂爲平西王,鎮雲南,是爲三藩。三藩之中,三桂功最高,兵亦最強。他當時用錢用兵,戶、兵二部,不能節制。用人亦不由吏部,謂之西選。西選之官半天下。清朝之於南方,簡直是徒有其名,鞭長莫及而已。然而“僨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足與圖存”,既已靦顏事仇,忽又起而反抗,就不免有些進退失據:天下的人,未免病詬,士氣亦易沮喪,這和始終以忠義激勵其下的,大不相同了。這是三藩之所以終於無成。尚可喜受封之時,年已老邁。乃將兵事交給其兒子之信。久之,遂爲所制。乃請撤藩歸老遼東,清廷許之。時耿仲明已死,傳子繼茂以及精忠,和吳三桂都不自安,亦請撤藩,以覘清朝的意向。當時明知許之必反,廷議莫敢主持。清聖祖獨斷許之。
1673年,三桂遂舉兵反。三桂的意思,本想走到中原,突然舉事的,而爲清朝的巡撫朱國治所逼,以是不得不發。既舉兵之後,有人勸他棄滇北上。三桂也暮氣深了,不能用。三桂舉兵之後,貴州首先響應。明年,攻下湖南。廣西、四川和湖北的襄陽,亦都響應。福建、廣東,更不必說了。於是三桂親赴常、澧督戰。派一支兵出江西,以應福建;一支兵出四川,以攻陝西。清朝的提督王輔臣,亦據寧夏以應三桂。三桂想親出兵以應輔臣,不曾來得及,而清朝的兵,反從江西打入湖南。三桂雖然回兵,把他打退,然自此遂成相持之局。這是於三桂不利的。而耿、尚二藩,又因一和鄭成功的兒子鄭經相攻,一苦三桂徵餉,復叛而降清,三桂勢窮。乃於1678年,稱帝于衡州,以圖維繫人心,未幾而死,孫世璠立,諸將又互相乖離。1681年,清兵自湖南、廣西、四川,分三道入滇,世璠自殺。尚可喜先已爲清人所殺,至此又殺耿精忠。中國大陸之上,就真無漢族自立的寸土了。
然而海外的臺灣,還非清朝兵力所及。鄭成功以1662年卒,子經繼立,和耿精忠相攻,曾略取漳、泉等地。後爲清兵所敗,並失金門、廈門,退歸臺灣。三藩平後,清廷想照琉球之例,聽其不剃髮,不易衣冠,與之言和,而閩督姚啓聖不可。水軍提督施琅,本是鄭氏的降將,尤欲滅鄭氏以爲功。1681年,鄭經卒。羣小構成功之妻董氏,殺其長子克。而立其次子克塽。鄭氏內部乖離,1683年,施琅渡海入臺灣,鄭氏亡。漢族遂全被滿人所征服。
第二、康乾盛世
清朝的盛衰,當以乾隆時爲關鍵。從世祖入關,到三藩平定,這四十年,算是清朝開創之期。自此至雍正之末,五十餘年,爲乾隆一朝,表面上看似極盛,實則衰機潛伏於其中。至其末年,內亂一起,就步步入於否運了。
清朝的初起,和遼金元情形,又微有不同。遼、金、元初起時,都不甚瞭解中國的情形。清朝則未入關時,已頗能譯漢書、用漢人了。當太祖之時,憎惡漢人頗甚,當時俘獲漢人,都發給滿人爲奴。尤其是讀書人,得者輒殺。到太宗時,才知道欲成大業,單靠滿洲人,是不行的。所俘漢人,都編爲民戶,令其與旗人分居,且另選漢官治理。對於讀書人,則加以考試。錄取的或減免差徭,賞給布帛。於明朝的降臣、降將,尤其重視。清朝當日的創業,和一班投效的漢人,如范文程、洪承疇、吳三桂等,確是很有關係的。
但是其瞭解中國深者,其猾夏亦甚。所以清朝對待漢人,又非遼、金、元之比。即如剃髮一事,歷代北族,沒有敢強行之於全中國的。清朝則以此爲摧挫中國民族性的一種手段,厲行得非常利害。入關之後,籍沒明朝公、侯、伯、駙馬、皇親的田。又圈佔民地,以給旗人。也是很大的虐政。而用兵之際,殺戮尤甚。讀從前人所著的《嘉定屠城》、《揚州十日》等記,就可以見其一斑了。
北族的政治,演進不如中國之深。所以其天澤之分,也不如中國之嚴,繼嗣之際,往往引起爭亂。清朝也未能免此。當太祖死時,其次子代善,五子莽古爾泰和太祖弟舒爾哈齊之子阿敏,還是和太宗同受朝拜,並稱爲四貝勒的。後來莽古爾泰和阿敏,次第給太宗除去了。代善是個武夫,不能和太宗爭權。所以在關外之時,幸未至於分裂。太宗死後,世祖年幼。阿敏的兒子濟爾哈朗和多爾袞同攝政。後來實權都入於多爾袞之手。當時一切章奏,都徑由多爾袞批答,御寶亦收歸其第。一時聲勢,是很爲赫奕的。幸而多爾袞不久就死了,所以沒釀成篡弒之局。世祖親政後,大體還算清明,頗能釐定治法,處理目前的問題。當時中國的遺黎,經死亡創痛之餘,實在更無反抗的實力,而又得一班降臣,爲虎作倀,就漸漸地給他都壓下去了。世祖在位不久,聖祖初立,亦年僅八歲。輔弼大臣鰲拜,頗爲專權。然不久,就給聖祖除去。聖祖的聰明和勤於政治,在歷代君主中,也頗算難得的,而在位又很長久。內政外交,經其一番整頓,就頗呈新氣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