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位先生,顧王兩先生,是講程朱之學的。黃先生則是講陸王之學的。他們讀書都極博,考證都極精,而且都留意於經世致用,制行又都極謹嚴,和向來空疏、迂闊、猖狂的人,剛剛一個相反。中國自秦漢以後,二千年來,一切事都是因任自然,並沒加以人爲的改造。自然有許多積弊。平時不覺得,到內憂外患交迫之日,就一一暴露出來了。自五代以後,契丹、女真、蒙古,迭起而侵掠中國。明朝雖一度恢復,及其末造,則眼看着滿洲人又要打進來。返觀國內,則朝政日非,民生日困,風俗薄惡,寇盜縱橫,代代都相沿的治法,有破產的傾向。稍一深思熟考,自知政治上、社會上都須加一個根本的改造。三先生的學問,都注意到這一方面的。黃先生的《明夷待訪錄》,對於君主政體,從根本上下攻擊。王先生的《黃書》,這種意見也很多。顧先生的《日知錄》,研究風俗升降、政治利弊,亦自信爲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書。這斷非小儒呫嗶,所能望其項背。後來清朝人的學問,只講得考據一方面,實不足以繼承三先生的學風。向來講學術的人,都把明末諸儒和清代的考證學家,列在一處,這實在不合事實,不但非諸先生之志而已。
講到文藝,元明人的詩文,亦不過承唐宋之流,無甚特色。其最發達的,要算戲曲。古代的優伶,多以打諢、取笑爲事。間或意存諷諫,飾作古人,亦不可謂之扮演。扮演之事,惟百戲中有之。如《西京賦》敘述《平樂觀》角觝,說“女蝸坐而清歌,洪崖立而指揮”之類。然而不兼歌舞。南北朝時,蘭陵王入陳曲、踏謠娘等,才於歌舞之中帶演故事。然還不是代言體。宋時的詞,始有敘事的,謂之傳踏。後來又有諸宮體。至於元代的曲,則多爲代言體。演技者口中所歌,就作爲其所飾的人所說的話,其動作,亦作爲所飾的人的表情。就成爲現在的戲劇了。戲劇初起時,北方用絃索,南方用簫笛。明時,魏良輔再加改革,遂成爲今日的崑曲。此外說話之業,雖盛於宋。然其筆之於書,而成爲平話體小說,則亦以元明時代爲多。總而言之,這一個時代,可以算得一個平民文學發達的時代。
第七、元明的宗教和社會
元代是以蠻族入據中國,沒什麼傳統的思想。所以對於各種宗教,一視同仁。各教在社會上,遂得同等傳播的機會。其中最活躍的,則要算佛教中的喇嘛教。喇嘛教是佛教中的密宗,其輸入西藏,據《蒙古源流考》,是在747年,始祖名巴特瑪撒巴斡。密宗是講究顯神通的,和西藏人迷信的性質,頗爲相近。
所以輸入之後,流行甚盛。元世祖征服西藏後,其教遂流行於蒙古。西僧八思巴,受封爲帝師。其後代有承襲,受別種封號的還很多。天下無論什麼事情,不可受社會上過分的崇信。崇信得過分,其本身就要成爲罪惡了。喇嘛教亦是如此。元世祖的崇信喇嘛教,據《元史》上說,是他懷柔西番的政策,未知信否。然即使如此,亦是想利用人家,而反給人家利用了去的。當時教徒的專橫,可說是歷代所無。內廷佛事,所費無藝,還要交通豪猾,請釋罪囚以祈福。其詒害於政治,不必說了。其在民間,亦擾害特甚。當時僧徒,都佩有金字圓符,往來得以乘驛。驛舍不夠,則住在民間。驅迫男子,**婦女,無所不至。還要豪奪民田,侵佔財物,包庇不輸賦稅的人,種種罪惡,書不勝書。
其中最盛的楊璉真伽,至於發掘宋朝錢塘、紹興的陵寢和大臣冢墓一百零一所,殺害平民四人,受人獻美女寶物無算。攘奪盜取財物,計金一千七百兩,銀六千八百兩,玉帶九條,玉器一百一十一件,雜寶一百五十二件,大珠五十兩,鈔十一萬六千二百錠,田二萬三千畝,包庇不輸賦的人民兩萬三千戶。真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未有的事情。次於喇嘛教,流行最盛的,大約要算回教。因爲元時,西域人來中國的很多,大多數是信回教的。至於基督教,則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諾(MonteCarvino),曾以1294年,奉教皇的命令來華。元世祖許其在大都建立教堂四所。信教的亦頗不乏,但都是蒙古人。所以到元朝滅亡,又行斷絕了。廣東一方面,亦有意大利教士奧代理谷(Odoric)來華,都是羅馬舊教。
元代社會的階級,劃分也很嚴格。蒙古人、色目人和漢人、南人,在選舉和法律上,權利都不平等。此外最利害的,要算掠人爲奴婢一事。元初的制度,大約俘掠所得,各人可以私爲己有;至於降民,則應得歸入國家戶籍的。然而諸王將帥,都不能遵守。其中最甚的,如滅宋時平定兩湖的阿里海涯,至將降民三千八百戶,沒爲家奴,自行置吏治之,收其租賦。雖然1240年,太宗曾籍諸大臣所俘男女爲民。然1282年,御史臺言阿里海涯佔降民爲奴,而以爲征討所得。世祖令降民還之有司,征討所得,籍其數賜臣下,則仍認俘掠所得,可以爲私奴。《廉希憲傳》說他行省荊南時,令凡俘獲之人,敢殺者,以故殺平民論。則當時被俘的人,連生命也沒有保障。
北族是歷代都辮髮的。所以在論語上,已有被髮左衽的話。南北朝時,亦稱鮮卑爲索虜,但是自遼以前,似乎沒有敢強行之於中國的。金太宗天會七年,才下削髮之令。但其施行的範圍,仍以官吏爲限,蒙古則不然,不論公人私人,都要強迫剃髮。其時幾於舉國胡化,明有天下,才把他恢復過來。明太祖洪武元年的《實錄》說:
詔復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變易中國之制,士庶鹹辮髮椎髻,深襜胡俗。衣服則爲袴褶窄袖及辮線腰褶。婦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無復中國衣冠之舊。甚者易其姓氏,爲胡名,習胡語。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厭之。至是悉命復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髮於頂。……其辮髮椎髻,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於是百有餘年胡俗,悉復中國之舊矣。
這個真要算中國人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然而明太祖雖能掃除衣冠辮髮的污點,至於社會上的階級,則初無如之何。太祖數藍玉的罪,說他家奴數百,可見明初諸將的奴僕,爲數亦不在少。後來江南一帶,畜奴的風氣更盛。顧亭林《日知錄》說:“江南士大夫,一登仕籍,投靠多者,亦至千人,其用事之人,主人之起居食息,出處語默,無一不受其節制。有王者起,當悉免爲良,而徙之以實遠方空虛之地。則豪橫一清,四鄉之民,得以安枕;士大夫亦不受制於人,可以勉而爲善。政簡刑清,必自此始。”可以想見這一班人倚勢橫行,擾害平民的行徑。然亦明朝的士大夫,居鄉率多暴橫,所以此輩有所假借。明朝士大夫,暴橫最甚的,如樑儲的兒子次攄,和富人楊端爭田,至於滅其家,殺害二百餘人;王應熊爲宰相,其弟在鄉,被鄉人詣闕擊登聞鼓陳訴,列狀至四百八十餘條,贓至一百七十餘萬。溫體仁當國,唐世濟爲都御史,都是烏程人。其鄉人爲盜於太湖的,至於以其家爲奧主,都是駭人聽聞的事。這大約仍是元代遺風。因爲當時劫於異族的淫威,人民莫敢控訴。久之,就成爲這個樣子了。清朝管束紳士極嚴,雖說是異族入據,猜忌漢人,要減削其勢力,而明代紳士的暴橫,亦是一個大原因。